伴随着蒸腾且灼热的空气，肉眼可见一片冲天火光，几艘泊在梅瑞达大陆上的星舰在瞬间气化，融入了焦土。

    有什么东西冲破了屏障，振动声越来越大，然后却又趋于平静。

    气浪翻滚，主控室的两个人盯着那火红一片，不约而同停止了架。

    裴汇匆匆走了进来，“希利尔刚刚释放了核方。”

    希利尔一向话算数，他三天，多一天，少一个时都不行。

    冉越很平淡的总结，“这事儿怪我，忘了发布广播了。”

    希利尔不知道杰斯已经死了，他等了三天，刚刚好的三天，然后毫不客气地释放了核方。

    顾明歌有些瞠目结舌，她恨不得跳起来，“这么大的事儿你能忘？！你知不知道会造成什么后果？”

    “什么后果？”冉越疑惑抬眼。

    “虫族！虫子！救回来的那个人拼了命也要拆掉引光柱，为了什么？你别装糊涂！”主控室只有顾明歌一个人看上去像个正常人一样崩溃，裴汇垂眼看地，冉越冷静得像个疯子。

    或者他确实不在乎。

    顾明歌恨不得薅住冉越的衣领，她狠狠地看着他，“你是不是故意的？”

    冉越皱眉，“不是。”

    他是不在乎。

    不在乎有，不在乎无，所以也不会为了有而有，更不会为了无而无。

    有句古话怎么讲？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顾明歌看了眼冉越，“你挺无所谓啊。”

    她怒气冲冲摔门而去，留下一句话在空气中，“等着吧，等他醒了，我看你还有没有所谓。”

    少尉医官用愤怒来掩盖恐惧。

    未知的恐惧，它们最为致命。

    几百年前的星际管理局检测到了二元宇宙的存在，一次偶然的虫洞跃迁，发现了类人类虫生物，之后又发现了多样物种，全部围绕着梅瑞达。

    经过研究，由此得出结论，梅瑞达星系，因地理位置特殊，是两元宇宙中脆弱的一道屏障。

    类似画画中的明暗交界线，梅瑞达就是那条线。

    一方连着人类，一方则连着未知。

    于是它们被统称为虫族，这不算个准确的称呼，因为它们的种类实在很多，然后发生了战争。

    人类惨胜，可那还只是通过一次跃迁而来的虫子。

    如果整座屏障破碎，那就会是无数次惨烈百倍的战争。

    顾明歌气急败坏得离开了，她话音落下那一瞬间，裴汇捕捉到了冉越的表情变化。

    冉越是不在乎什么虫子，但从他的表现来看，他肯定有别的在意的人或者事。

    他出声道，“我现在去发布广播。”

    冉越看着新来的副官，眼睛眯了起来，“裴汇。”

    “怎么了？”

    “有些破事儿，比如战后收尾工作，不用我你知道怎么做，那一向是副官应该做的，我以为你懂。”

    “是我疏忽。”裴汇很冷静，“当时两边都在急救，乱成一团，我忙着收编叛军，给忘了。”

    “哦，这样啊。”冉越不置可否，看不出神色，既没有表现出信，也没表现出不信，他只是挥了挥手，示意自己的副官下去。

    然后他看着裴汇的背影。

    “你知道么，海森格的心脏可不长在右边。”

    裴汇身子僵了一下。

    他当然知道。

    海森格的心脏长在哪里。

    “在这个世界，我们始终会效忠您的，领袖。”

    冉越从口袋里摸了根烟叼在嘴里，梅瑞达的火光还未熄灭，太空依旧黑暗而平静，但全宇宙的人都知道，有可怕的事情要发生了。

    “返航。”

    这场不算大战的大战备受全宇宙瞩目。

    一度只喜欢混乱时局的冉越却成了整场混乱的终结者。

    然而终结不是长久的终结，安逸只是短暂的安逸。

    伴随着地球联邦发出的万吨级核方，梅瑞达本就脆弱的屏障彻底坍塌，形成了一个个破碎的孔洞。

    联合会在看到实时消息的时候整个陷入恐慌，然后是整个宇宙的几乎所有星球。

    “联合会总部下达命令，要对这次灾难中涉及到的人物加以审判！重复一遍，牵涉的人物都要送到联合会进行审判，这或涉及到反人类罪！”

    反人类罪。

    这条通报几乎在希利尔释放核方以后就迅速播出，所有星球几乎同时收到这条消息。

    但是，这次涉及到的角色，几乎不剩几个了。

    杰斯埃尔罗确认死亡，霍根冈特确认死亡，梅瑞达星系化为一片焦土，无人生还，从此再无人烟。根据冉越施舍性的情报，解煜和杰斯同归于尽，反叛军尽数死于核方。

    一向猖狂的军火贩子因为没人敢动他，同时作为亲手解决了埃尔罗的人，他不必接受审判。

    联邦元帅奥斯逃跑，他的副手莱顿被送到了联合法庭，可那家伙除了哆嗦外一问三不知，人们不指望他知道些什么。

    希利尔在释放核方后将主舰停泊在那个反斜面，等待着位面坍塌以后虫族倾泻而出将他吞噬干净。

    可事实上，宇宙安安静静，在安静中开裂了一个个孔洞，他等来的只是姗姗来迟的联合会宪兵。

    “希利尔中校，吉温斯少校，您二人在此次战役中的所作所为危害了全宇宙的利益，反人类，反宇宙公约，我们特行来对你们实施逮捕。”

    “好。”希利尔点头。

    吉温斯站在旁边，他经历了全过程，对于他这个学生兵来，一切仿佛是一场梦。

    “我们指挥官呢？”他问。

    “他死了。”希利尔又重复了一遍之前对吉温斯无数次过的话，似乎也是在给自己听。

    他死了，再好不过，就不用承担那些根本没必要的责任，更不用背负那些人强加给他的伤害。

    宪兵们瞪了希利尔一眼，“你现在不允许讲话。”

    然后他们又回答了一遍之前的问题，虽然显得有些多此一举。

    “他死了。”

    他们走上前将吉温斯也拷住，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不是你们，他可以安稳死去，做个英雄。”

    “死后的英雄！谁稀罕？我宁愿他活着！”一直配合的吉温斯突然爆发，他有些崩溃。

    少校督战生出些不真实感，接着是无尽绝望裹挟的愤怒。

    他一边挣扎一边谩骂，声音喊到声嘶力竭，语气夹带着哭腔。

    “侵入敌军系统时候你们在干什么？他摧毁引光柱的时候你们在干什么？他拼命拖延的时候你们在干什么？反叛军杀死无数联邦平民的时候你们又在干什么？我们亲手把他送到那个疯子手里，梅瑞达毁灭了，联邦尸山血海，这时候你们来了，怎么不缩在你们的龟壳里当一辈子烂王八——”

    他活了二十年信仰正义，现在正义死去了。

    学生兵没怎么骂过人，拣得词完全不知所云，但那也足够让来者们脸色越来越差。

    于是少校督战付出了代价，他被狠狠踹了一脚，倒地不起，蜷成了个虾米。

    虾米在哭泣，泪水流进海里。

    “如果不是你们，他可以安稳死去，做个英雄，所谓杀身成仁。”

    其中一个宪兵语气恶毒，“我们都知道他为了保护人类做了什么，他摧毁了引光柱系统，我们应该为他歌功颂德。可是，因为你们，他现在是罪魁祸首。别人会在他死后不断咒骂他，怎么带出来你们这样的疯子兵，他要为这些事情负责。”

    “我是个独立的人，我为我自己做的负责，你们放弃了联邦，他一个也不想放弃，我就简单了，我只是为了一个人。”希利尔平静得道。

    电车难题，很早的问题。

    一辆列车有两条轨道，一条绑着十个人，另一条绑着一个人，你选哪个？

    有人，简单，我一定选一个人。

    可如果那一个人的轨道上绑得你的亲人，你的朋友，你的爱人，或者你自己呢？

    那就有点难办了啊。

    他抬眼看着宪兵，后者透过希利尔蓝色的眼睛，看到了平静的疯狂。

    “你们不在乎联邦死多少人，也不在乎有人为之付出多大的努力，更不在乎这其中是不是有回转的余地，是否有重获希望的可能，谁他妈死后是不是英雄。我只是为了让他活着，不是为了让他化成灰后能多受你们几滴眼泪。我不后悔，所以你们也犯不上拿这套唬我。”

    “付出努力了，我失败了，我不后悔，我认罪，但这一切和别人都无关。”

    反人类罪，当联邦中的人们被反叛军的士兵屠戮殆尽的时候，袖手旁观的，也是反人类罪。

    希利尔离开主舰，又看了眼漆黑的幕景，这大概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看这样的宇宙吧，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