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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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云衍的梦境很单纯。

    一花一木一世界,  一生一世一双人。

    梦中……

    夏日炎炎,蛙鼓蝉鸣,绿柳扶风下,  楚景容身着一袭白衣,  赤着玉足站在潺潺溪水旁。

    听到他到来的动静后,那人转过身来,  双眸含情,  扬眉浅笑,  轻柔的唤了一声:“二郎。”

    萧云衍在床上整整躺了七天,指尖接连不断的滴着血,  他却面容安详,无知无觉。

    七日后,夕阳西下前,  皇城内飘起了初冬的第一场雪。

    萧云衍的第七缕青丝彻底枯败成华发,  人也在日落黄昏的余晖里,  慢慢睁开眼。

    双眸空洞,  像是还没能彻底清醒过来。

    醉光阴让他大梦一场,用七年光阴,  换梦中与楚景容做情投意合的七日夫妻。

    茫然扭头,看到床边双眸中泛着血丝的萧逸蘅,萧云衍张了张嘴,  声音嘶哑难听。

    “皇兄,  我……”不知道要些什么,  最终只化作一句愧疚:“对不起。”

    萧逸蘅恨的咬牙,高高扬起了手,  又在看到萧云衍白了半边头后,  颓然垂落下去。

    他霍然起身,  不发一言出了乾坤宫,却在踏出宫门的瞬间,湿了眼。

    萧云衍没有出声挽留,是他这个做弟弟,让皇兄失望了!

    扭头看向窗外碎雪飞扬,落在红墙绿瓦上,凝结成霜。

    肩上的伤口结了痂,只有指尖还在渗着血,疼是疼的,可是萧云衍不在意了,他的一颗心空荡荡的,无处安放。

    萧云衍曾以为,他有两年的时间,让楚景容接受他。

    可在楚景容手里,他连一年时间都没能熬过去。

    多年的仰慕与痴缠,换来如今的下场,已经够了,也该放手了。

    “来人,准备纸笔。”

    萧云衍扶着床柱从榻上起身,拒绝了宫人的搀扶,强撑着坐到书桌前。

    将宣纸铺平,一角压上镇纸,萧云衍执笔,狼毫浸过水墨后又提起。

    嗟叹一声,垂眸写下和离书。

    “凡为夫妻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为夫妻。若结缘不合,比是冤家,故来相对;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各还本道。”

    指尖的血顺着笔杆蜿蜒而下,将漆黑的笔墨染成不伦不类的黑红色。

    拂袖间,有血不慎滴落,砸在宣纸的一角,绽放成妖冶的血花。

    萧云衍笔下未停,字迹遒劲工整。

    “愿君相离之后,重拾折扇,玉冠巾纶,仍为玉树之姿,迎娶千金之女,平步金殿青云,余生佳人亲友为伴,解怨释结,切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最后,落款是他的名字。

    将笔扔到一旁,萧云衍垂眸看着这封和离书,眼波平静,无喜无悲。

    曾经死都不愿松口的和离书,如今竟也能一口气,一字不落的写完整。

    原来,他不是学不会放手,而是未疼到骨子里。

    萧云衍将和离书折叠工整,揣进怀里,转头又回到床边,坐在榻上,低声吩咐宫人取来绷带与斗篷。

    萧云衍一言不发,安静又仔细的用绷带将十指一圈圈缠绕住,他的动作慢条斯理,直到再也看不见渗出的血迹才罢休。

    披上斗篷,藏住花白的头发,萧云衍起身朝门外走去。

    “王爷,您身子还没修养好,外面天寒地冻,万万使不得啊。”

    宫人们极力阻止,萧云衍却置若罔闻,她们没办法,生怕没把人看护好,会被圣上怪罪,便派出一个婢女,匆匆忙忙的跑去跟萧逸蘅禀告。

    萧逸蘅听到消息,怒火中烧的赶回乾坤宫,却见萧云衍站在门口,似是专门等他而来。

    他这二弟,声音比往昔更加沉稳,却少了鲜活。

    “哥,最后一次了,放我走吧。”

    萧逸蘅的脚步顿住了,半晌后泄了气,在转身离去前,撤了看护萧云衍的宫人。

    “罢了,随他去吧。”

    萧云衍这次没有骑马,坐的轿撵,他现在的身体强弩之末,已经受不得马上的颠簸。

    在他回王府的路上,楚景容的主院再次迎来不速之客。

    这几日,楚景容总想起那天向萧云衍的一掌,他当时在气头上,不知道那人受不受得住。

    此时此刻,他最不想看见的就是慕容寻,“你又来做什么?”楚景容声音冷冽,仔细听,还掺杂着一缕憔悴。

    已经按照慕容寻的做了,却还是没能达到目的,若不是他现在有些魂不守舍,理应按照约定,出手杀了慕容寻的。

    “犯了点事,来避避风头。”慕容寻勾着嘴角,回答的漫不经心。

    “你做什么了?”若是伤天害理之事,他就必须替师父清理门户。

    “也没什么,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慕容寻嘴角蓄着一抹阴冷的笑,落入眼底,让楚景容很不舒服,可他到底没多想。

    “对了,师弟,临别前,送你一个礼物,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来找你了。”

    下一次,就轮到你来找我了。

    慕容寻收起平日里嬉皮笑脸的做派,上前一步,从怀中掏出一把折扇,放在楚景容面前的案桌上。

    “这是师傅留下来的,上面的紫竹林还是师傅亲手所画,我一个鬼谷弃徒,自然不配再保管,你好生收着,今后再相见,你我怕是不死不休了。”

    慕容寻完,不管楚景容是否愿意收下,转身出了房间,身影消失在庭院里。

    楚景容只是扫了一眼,并没有心情开观看,但毕竟是师傅留下来的东西,他也没有扔掉,只是任凭其躺在案桌上,不去理会。

    烦躁的捏了捏眉心,楚景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决心也下了,事也做绝了,现如今这一切不正是他想要的吗?为何心头却苦涩难捱?

    在楚景容彷徨之际,萧云衍的身影缓慢出现在视线里。

    他周身包裹在斗篷里,只露出半个刀削般的下巴。

    那日做出癫狂出格之事,此后七日不露面,连一声赔罪都没有,萧云衍这个时候又来见他做什么?

    楚景容收起眼底的茫然无措,冷下一张脸,端起架子质问道:“你又来作何?”

    “来要一个答案。”

    萧云衍没有忘记,慕容寻害他时,在耳边过的话。

    要替楚景容捎句话,只有四个字,让他去死!

    萧云衍不愿相信,这一切会是楚景容指使的,更不愿相信,楚景容已经恨他恨到想要杀了他。

    不同以往心翼翼的语气,萧云衍的回话干净利落,单刀直入,让楚景容柳眉轻蹙,心下有些不舒服。

    “什么答案?如果还是之前的问题,那我已经重复过无数遍了,我们绝无可能。”

    不是这个问题,这个问题的答案,萧云衍已经知道了,也彻底接受了。

    “我想问的是……”

    话到一半,萧云衍的目光越过楚景容,落到案桌上。

    慕容寻那把洞穿过他琵琶骨的折扇,此刻就平躺在楚景容面前。

    或许,已经没有问的必要了。

    萧云衍本就黯然的目光,充斥满绝望与死寂,他将剩下的话咽回去,从怀中掏出和离书。

    上前一步,放到楚景容的案桌上,又在楚景容面露嫌恶前,退回到屋外。

    “这是,你要的和离书。”

    听到这话,楚景容蓦的生了火气。

    要个答案,结果话到一半又送上和离书,楚景容将这一纸书信捏在手心里,站起身来,走到门前,微眯起眸子,咄咄逼人:“萧云衍你什么意思?逗我玩吗?”

    离得近了,似能在斗篷下瞧见一缕干枯的白,可这初冬薄雪,纷纷扬扬,楚景容只当自己眼花了。

    面对质问,萧云衍沉默着没有回话。

    这态度,让楚景容怒意更甚:“和离书我收下了,如果没有其他的事,请你离开这里。”

    拂起袖子,楚景容背过身去,不想再看萧云衍一眼。

    萧云衍没有急着离去,他缓缓抬起头,在这岁暮天寒的凛冬,最后再看楚景容一眼。

    “老师,对不起,叨扰你这么久。”

    “从今往后,归安将如你所愿。”

    再无瓜葛,再不相见。

    一声老师,让楚景容骤然僵硬。

    从合婚之后,萧云衍人前人后,都是唤他的名字——景容。

    他像是在执拗的坚守着什么,而如今,一声老师,让楚景容明白,萧云衍真的放下了,终于不再执着了。

    手下意识的收紧,楚景容毫无察觉下,竟已将手心里的和离书揉皱成一团。

    心跳的厉害,慌乱的不像话,楚景容强行按捺,却依旧无济于事。

    最终,情感战胜理智,他猛地扭头望去。

    庭院中,凄凄雪花飘,落地人心颤,银白色的霜花覆盖在紫藤树干枯的枝头上,不知明年还能不能开花……

    被追求,被跟随,楚景容从未回过头,如今等他终于意识到要回头看一眼,原地却没了萧云衍的身影。

    楚景容怔愣半晌,侧目望去。

    萧云衍的背影已经跨过院门,在一脚迈出去的时候,没有丝毫留恋。

    楚景容抬起手,捏紧胸口的衣襟,竟觉得呼吸困难。

    一时间,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从生命里剜掉了。

    作者有话要:

    总算和离了,皆大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