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玄武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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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像是愈走愈长。裴明月本就有伤,脚底下血泡历经磋磨,终是疼得有些受不住了。

    其他人还在走,裴明月不好意思吱声,步子却不受控制地慢了下来,渐渐地便落在了他们后面。

    萧云霁察觉到她的异样,抬手示意队伍停下。

    只是刚住脚,还未及他开口问她。只见陆昭便朝他行了个礼,匆匆朝裴明月跑了过去。

    “阿月,你没事吧?”

    陆昭神色关切。青筋凸起的大手有力托住她细瘦的胳膊肘,为她火烧火燎的脚底提供了极大的助力。

    此刻前胸伤痛,脚底血泡也火辣辣地痛。裴明月这会儿也顾不上什么男女大防了,十分感激地抬头看向他:“多谢了,哥。”

    不知怎的,她心底莫名其妙泛起一丝心虚。裴明月咬了咬下唇,偷偷瞧了一眼萧云霁。他正身姿挺拔地立在队伍前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他的表情瞧不出什么情绪。但裴明月还是心虚地收回手,尴尬地笑了笑:“不过,脚眼下似乎好多了。能自己走,能自己走。”

    “那怎么行?”

    陆昭皱起眉。见裴明月一脸求求了让她自生自灭吧的表情,便无奈地妥协了:“好吧,你自己走。”

    裴明月松了口气,咬牙切齿地迈了几步后,忽觉脑门一暗,眼皮底下赫然出现一截暗红的衣摆。

    她抬起头,只见萧云霁不知何时已站到了她面前。

    “殿下?”

    裴明月怔了怔。

    萧云霁没理会她,转眼看向陆昭:“你去找件羽林军的衣服来,给她换上。”

    陆昭愣了一下,却也没多问,便转身匆匆去办了。裴明月有些诧异地看向他,问道:“奴才换他们的衣服做什么?”

    “你不是要名声?”

    萧云霁淡淡地扫了她一眼:“扮成羽林军,谁还瞧得出你是女人。”

    他原是在替她着想的。裴明月心底泛起如潮般的感激,顿时觉得他比在虎王爪底下救她时更高大了。

    陆昭很快便取来了衣裳。裴明月瘸着脚去树丛里换上,再出来时,便俨然成了个清秀侍卫的模样。

    侍卫的皂靴也宽松些,鞋底也厚,走起路来便不那么疼痛了。一行人便继续赶路,不多时便回到了鹿麟围场。

    白额虎王的尸体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丢在地上。即便众人仍认为萧云霁绝无可能恢复得如此迅速,但事实就摆在眼前,李信等人便也无从再狡辩,只能低头认输。

    “好,好!”

    皇上抚掌大笑,沧桑的老脸上洋溢着难得的欣喜。

    “我萧家儿郎,果真从无泛泛之辈!”

    他直起身子,看向座下乌泱泱的文武百官,铿锵有力地开口。

    “朕宣布,太子萧云霁在此次围猎中拔得头筹,特赐玄武令。今后,便由太子执掌玄机营!”

    罢。他便稳步走下台,亲手将那块黑金色的玄武令交到了萧云霁手中。

    周遭一片哗然。众人面面相觑,但很快,他们便将萧云霁簇拥起来,或真心,或假意地纷纷道贺。

    裴明月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只得站在角落处,远远地看着他。

    原本就该是这样的。他本就该这样众星捧月,万人簇拥。正如那年他班师回朝,她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

    吴公公神色欣慰地看着萧云霁,嘴里不住地着功夫不负有心人。但高朋满座之中,唯有她望向他的眼底,隐隐透着担忧。

    算算日子。眼下还剩三个月,沈擎就要宫变了。就算拿到了玄武令,他眼下这副身体,还能撑到几时?

    *

    虽受了伤,但饭还是得做。只是还没等裴明月动身,吴公公便进了她的帐子。

    “这两日不用先做饭了。”

    吴公公揣着一身寒气,十分简短地道。

    裴明月怔了怔:“那殿下怎么吃?”

    此处人多手杂,一不留神就容易被钻空子。若之前下毒的有心之人也跟了来,往膳食里做些手脚,就又要前功尽弃了。

    吴公公像是瞧出了她的担忧,叹了口气道:“你倒不必多想。殿下旧伤复发,估计这几日都吃不了东西。”

    裴明月怔了怔:“旧伤复发?”

    怪不得从今早开始,他的脸色便一直那样苍白。

    裴明月有些懊恼自己的迟钝。她知道萧云霁旧伤发作起来有多痛苦,她与他走了那样长一段山路,竟没瞧见他露出半点不适。

    “吴公公,烦请您等一会儿。”

    胸口的伤口还在剧痛,她叹了口气,咬牙转进了后厨。这儿东西简陋,又人员复杂,不适合大张旗鼓地做菜。好在她提前带了荔枝膏来,兑热水化开便是荔枝水了。

    她将茶盏放进长盘。思来想去,又在茶盏底下偷偷藏了张字条。

    吴公公动作很利落,接了长盘便离开了。外头温度寒冷,她冲的滚沸的水,进到帐子里刚好是适口的温度。

    帐子里已燃起别春炉。萧云霁仍披着大氅,坐在案前不住地咳嗽着。吴公公赶紧将荔枝水搁下,疾步将口盂送至他跟前:“……殿下。”

    萧云霁手里还持着玄机营的卷宗。他忍着咳意摇摇头,将口盂推开。吴公公面露愁色,低声道:“殿下这几日不是都能拿弓了?怎得又不好起来。”

    萧云霁神色淡淡,并不觉得意外:“旧伤始终未愈。昨日因杀虎王经脉逆行,复发是意料之中。”

    吴公公叹了口气,想劝又不敢劝。几经思量,还是犹豫地开了口:“您身体重要,千万莫太操劳了。”

    “然后仍为他人鱼肉?”

    萧云霁冷然抬眸,眼底暗如寒潭:“我必须好起来。就算回不到巅峰,至少也要拿得起刀。永远做个病秧子,只会死得更快。”

    吴公公恳切道:“可这些年访遍名医,却总难医治您的旧伤。若强行行事,只怕是……”

    萧云霁垂眸翻了一页卷宗,淡声道:“好不了,就死。但死之前,绝不听天由命。”

    他得淡然而决绝。吴公公惯常知晓他的性子,知道多无用,只能徒劳地叹了口气,不再多言。

    一时陷入寂静。萧云霁执起朱笔,在卷页旁写了几行批阅,余光无意瞥见放在案前的长盘,便微微皱了眉,冷声问道:“那是什么?”

    吴公公躬身道:“是明月姑娘送来的荔枝水。”

    那茶盏仍袅袅冒着热气,隐约透着似有若无的荔枝香。

    伤处仍在剧烈地痛着。他其实并无胃口,低头继续批了会儿卷宗后,淡声道:“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吴公公唱了声喏。满眼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到底也没再开口,缓步退下了。

    荔枝香仍在鼻间萦绕。萧云霁皱了皱眉,胸口突然一阵剧痛。他竭力忍了忍,但痒意终究还是冲破了喉关,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又来了。

    自六年前那一战后,那种肝胆俱裂的痛苦便时常撕扯他的身子。

    他逃得过御膳里的毒,却逃不出当年穿胸而过的那一箭。

    执笔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笔尖按在卷宗泛黄的纸页,随着他的失控肆意地游走出朱红狰狞的痕迹。他咬牙按住手腕,却发觉自己已使不出哪怕半分力气。

    “啪!”

    笔洗被撞在了地上。天青色釉瓷碎得四分五裂,成了无用的,面目全非的尸体。

    萧云霁目光阴沉地看着地上的残骸,隐忍地闭了闭眼睛。

    他厌恶这样的无力 。

    杀白额虎王之时,这种无力感便牢牢控制着他的躯体。当裴明月挡在他面前,他却无法挥刀将危险斩杀之时,他突然无比深刻地意识到,那个能提枪在战场搏杀整整几个日夜的萧云霁,终归是随着那支贯穿左胸的箭死去了。

    鲜血从指缝溢出,他深吸一口气,冷冷地看着自己苍白掌心的血迹。

    “废物。”

    他面无表情道。

    荔枝水仍冒着袅袅热气。萧云霁定了定神,尽力稳住动作,将茶盏端了过来,无意间瞧见了底下压着的纸条。

    他微蹙了眉,将纸条展开。里头用极幼稚生疏的笔触画着一轮月亮,月亮头上悬着刀剑,满头大汗地伸着两只手,抄着锅碗瓢盆正在做饭。

    下面还歪歪扭扭地写了一行字,仿佛刚学会用笔般笨拙。

    ——以后殿下能带兵仗了,可以赏奴才新鲜荔枝吃吗?

    他怔了怔。还未来得及反应,喉间血腥之意便突如其来,疯狂叫嚣着翻涌。萧云霁咬紧牙关,将茶盏端起一饮而尽,硬生生将那股血腥压了下去。

    荔枝香充盈唇齿,裹挟着淡淡的血气。他剧烈地咳嗽了几声,踉跄起身,有些脱力地靠在窗前。

    温热自腹中涌向四肢百骸。左胸痛意渐退,萧云霁抬起头。乌云散去,夜空中正挂着一轮皎洁的明月。

    他望着那月亮,清冷眉目略微有些出神。

    “奴才……裴明月。”

    “这叫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奴才从不是个信命的人。若天下人皆认为此局必输,那奴才就偏要反给他们看看!”

    反给……他们看?

    月光柔和地照在他淡漠的脸上。他垂眸,极轻地笑了笑。

    “哼,笨蛋。”

    作者有话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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