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火海
时间不等人。三人骑上马,迅速赶往京郊一处门脸极其简朴的院。
庞越栓了马,引着他们进去。里头有四间屋,一座方方正正的空地。虽然面积不大,但胜在干净整洁。他推开堂屋的门,屋里陈设简单,却收拾得一尘不染。
见裴明月有些好奇地上下量。庞越赧然道:“父母早年间去世。家中只有我一人,故而收拾得粗糙了些,让二位见笑了。”
“庞大人哪里话?”
裴明月摇了摇头,心里着实有些佩服他。
这十几岁便可成婚的年头。能如他般守着一门未结成的亲事到二十几岁,仍洁身自好的男子,实在太少太少了。
这世间男子的脾性,是最不会委屈自己的。可他身为捕头,不仅无人随侍,连个丫鬟通房都不曾有。足见是个品行正直,十分可靠之人。
既然如此。将他拉入计划之中,或许能多一分胜算。
庞越合上了屋门,关严了窗户。几个人神色严肃地坐在案前,开始商讨接下来的计划。
事已至此,已没必要再对庞越有所隐瞒了。裴明月抿了抿唇,极认真地开口:“我也不瞒您了。镇南王起兵,皇上怕是没有还手之力的。眼下我们筹谋的,是把太子殿下救出来。”
庞越眉头紧锁,神色似有担忧:“东宫失守,连太子都自身难保,更何况是那些命如草芥的宫人?”
听他话里的意思,是在担心淳燕。裴明月心里头一动,便抬起眼,有些试探地看着他。
“大人是在担心淳燕姑姑吗?”
“即便担心,却也只能束手无策罢了。”
庞越怔了怔,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庞某一介平民,紫金城乃皇家之地,岂是我这种品级的官吏能够随意出入的?”
他为人谨慎稳重,不会贸然行动。裴明月直起身,目光迥然道:“我倒有个法子能让大人入宫。只是风险极大,还有可能丧命。大人可愿意吗?”
庞越并不急着答应,微微颔首道:“姑娘先看。”
裴明月点了点头。
“除夕之夜,东宫会烧起一场大火。”
方才在来的路上,她努力回忆起了原书结局中所写的那些细节。沈擎是把萧云霁囚禁在东宫,放了大火不假,但他放罢火后,扭头便到养心殿杀皇帝去了,并未在那里久留。
她顿了顿,道:“宫变势必混乱,混进去也相对容易。直到火势旺起来之前,就是咱们救人的机会。”
陆昭挑起眉,疑惑地看向她:“你如何能确定,东宫会在除夕之夜起火?”
她订阅了原书全文,当然知道。裴明月语气笃定,不容置疑:“我会,就一定会。”
她的神色坚定,似有种莫名令人信服的力量。庞越没再多问,沉声道:“需要什么?”
“一些换洗衣物,沈擎那方的兵服,两匹马和一辆马车。”
他们是要离开京城的。裴明月盘算了许久,除了银两,只有这些东西是最最实用。
“宫外的事,我可以帮你们点。准备马车,干粮,衣物,这些都不成问题。”
庞越皱起眉,神色有些为难。
“只不过。马车目标太大,怕是不好进宫门。”
“这个不必担心。”
沉默半晌的陆昭突然开口。他笑了笑,很有把握的样子:“我知道哪里能避开耳目。”
他支起头,神色认真地道:“东宫后门那块空地,从前是废弃了的冷宫。被推翻时瓦砾木材堆积成山,工匠为运垃圾方便,便从围墙上开了扇门,刚好容一辆马车出入。时间长了,那儿也被遗忘了。我前几日特意去瞧过,门未被封住,仍能通行。等到宫变那日,咱们驾着马车偷偷从那里进去,救了人,再神不知鬼不觉地从里头出来。”
这扇门开得真是恰到好处。陆昭所提确然是个好主意,省去了不少麻烦。
庞越神色也有所缓和:“乔装的衣物也好办。宫变之时宫门失守,一定有死伤。趁乱脱几件,也未必就会被发现。”
局面变得越来越明朗。裴明月又重燃起希望,她直起身,目光灼灼:“如此,我便趁乱偷溜进东宫,把殿下救出来。”
话音刚落。陆昭便紧皱起眉,语气不善地道:“你根本不会武功,进去不是送死吗?”
她身量纤瘦,确然很难禁得起一个男人。裴明月却神色笃定地摇了摇头,道:“只有我最了解东宫的构造。我心里有数,不会出岔子的。”
陆昭还想张嘴句什么,见裴明月一脸的没商量,便有些恼怒地叹了口气,不再话。
“如此,便这样定了。”
庞越支起双手,一锤定音。
离除夕还有三日。要做的事很多,但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日子从窗棂一格格爬过去,不论裴明月如何想方设法听,却愣是听不到半点兵变的风声。
越是平静,爆发时便越是激烈。
这种等待是最磨人的。仿佛被夺了五识,将意识控制在无感的躯壳,与暗夜无声中等待灾难的到来,更令人倍感恐惧。
裴明月是怕的。原书中萧云霁死在东宫,她怕她到时看到的,是他已然变得冰凉的身体。
除夕很快便到了。家家户户张灯结彩,从寅时便开始响起鞭炮声,一直响到入夜。百姓们还不知道即将到来的战乱,大街上挤满了人,充斥着春节将至,喜气洋洋的氛围。
裴明月他们早已准备好。混在人群之中,只等叛军到来。
果真。酉时刚过,东南方便传来了震天的马蹄声,连地面都被踩得隐隐颤动。城门被毫不留情地踏破,黑压压的铁骑冲了进来,将长街所有的繁华都无情碾在脚下,蹄下飞扬着刺目的碎红,直直往紫金城奔去。
事发突然。不过须臾,长街已然变得狼狈不堪。百姓们何曾见过这等场面。登时哭叫着四处窜逃,城中一时陷入混乱。
裴明月和陆昭绕开人群,趁乱摸到了城门。城门果真横七竖八躺着不少尸体,二人从死了的铁骑身上剥下衣服换好,正待要走,只见庞越已然牵着马,等在了他们面前。
计划中,他是不随他们入宫的。裴明月怔了怔,有些意外道:“庞大人?”
庞越已换上铁骑的衣服。他赧然地笑了笑,语气却十分坚定。
“——她是我定了亲的未婚妻子。”
他的心真挚至此,便再无需多言。
庞越没再下去,翻身利落地上了马。硝烟四起,铁骑已然杀入紫金城,三人驾着马车,避开人群,迅速绕到了东宫后墙。
陆昭跳下马车,伸手将朱门前堆着的那丛树枝拨开,赫然出现一道极隐蔽的门。
东宫此刻已然火光冲天,连夜幕都照得发亮。不能再耽搁了,裴明月此刻也顾不上害怕,撒腿就往门里头跑过去。
陆昭皱起眉,神色焦急地将她一把拉住。
“胡闹!”
他紧紧抓住她的肩头,指尖都陷了进去:“我去,你在这里等着。”
裴明月甩开他的束缚。她叹了口气,抬眼看向陆昭:“哥,我要去的。这里头的门道,你没我清楚。”
陆昭神色激动道:“我不能看你去送死!”
裴明月笑了笑。火光映着她清秀姣好的面容,乌圆眼珠闪着灼灼的,仿佛永远不会熄灭的光。
“还记得吗?时候那个算命的人,我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陆昭怔了怔,继而皱眉道:“那只是怪力乱神的——”
“哥,相信我。”
她目光坚定,言之凿凿,像是天大的困难也无法将她败。罢,她便迅速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跑进了门。
东宫的火,烧得比她想象中还要大。
裴明月脚步急促地往前跑着。火光映亮夜空,也照亮了火海中满目疮痍的东宫。
主殿的火舌已然窜到了殿顶。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宫人的尸体,往日错落有致的庭院已然被黑灰覆灭,狂草般肆意旺盛的银杏也被烧成了姿态狰狞的枯枝。
触目惊心。
可眼下她来不及难过。萧云霁还在主殿,多耽搁一分,他就更危险一分。
主殿巍峨的大门狂妄地吐着火舌,所到之处皆成焦炭。裴明月深吸一口气,抬袖捂住口鼻,毫不犹豫地冲了进去。
浓烟在跨入门槛的瞬间扑面而来,几乎要把她的脸烫掉一层皮。裴明月猝不及防,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热浪蒸腾,稍稍睁眼便会灼烫得刺痛。燃烧着的横梁帐缦不断从上面掉下来,她动作笨拙地闪躲,忍着灼痛睁大眼睛,迷茫而焦急地朝前张望。
火光中隐约可见几条粗长的铁链,自四周向中间伸延,牢牢地锁着一个身着白衣的人。
是萧云霁。
裴明月愣愣地站住脚,心针扎似地痛了一下。
毫无疑问,沈擎是在以这种卑劣手段作践羞辱他。曾经的战神,如今的太子,眼下却形容憔悴,墨发散落,被铁锁链牢牢锁住手脚,成为他玩弄于股掌的阶下之囚。
他腿边跌落着一个摔碎了的空碗。面容苍白,唇边晕着一大片骇人的黑血。他此刻置身于滚滚烈火中,如同被火舌舔舐的宣纸,顷刻间便会化作灰飞。
那碗里……是毒吗?
裴明月不由自主地收紧双手。
她还是,来晚了?
脑海短暂地空白了片刻。火苗已经卷上他的衣角,顺着衣带逐渐往上蔓延。裴明月惊得回神,不管不顾地跑过去,跪在地上,用伤痕累累的双手硬生生地将火扑灭。
“殿下,殿下!”
掌心被火苗舔舐,传来灼烫的剧痛。她却什么也感觉不到,只是惊慌失措地看着萧云霁安静而苍白的脸。
往日她这样聒噪,他是一定会皱起眉头的。
可他没有反应,一丝一毫都没有。
裴明月咬紧牙关。火势越来越旺,她突然向后伸手,一把扯下头上的发簪。尖头朝外,颤抖着对准捅镣铐上的锁孔,狠狠戳了进去。
在玄机营厨具的时候,鲁能大师曾教过她开锁。镣铐被烤得火一般烫,裴明月的双手已然被烫得红肿骇人,动作却没有丝毫犹豫。簪尖灵巧地在里面搅动着,接二连三的机括弹开声响起,四条锁链应声而开。
没了束缚。萧云霁的手缓缓垂了下来,身子无力地往前倒过去。裴明月用力撑住他的肩头,颤着声喊他。
“殿下,您醒醒!”
他双目紧闭,对她的喊声置若罔闻。
绝望山呼海啸般席卷而来。裴明月鼻子猛然一酸,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
不过数日不见。他的肩头再次变得瘦削,硌得她被烈火舔去一层皮的掌心生疼。她应当探一探他的颈脉的,却不敢松手。他是这样清瘦而脆弱,如同火中萧瑟的枯叶,只怕一松手,便会破碎在自己面前。
裴明月垂下头,泪珠掷地有声地砸在滚烫的地面,瞬间便化作一缕水汽。
即便知道了结局又如何?该发生的,一桩一件都逃不了。
一条火舌蓦然自身旁窜起,夹带着一股焦黑的浓烟,朝两人裹挟而来。裴明月猝不及防吸了一口,忍不住咳了两声,却见萧云霁蓦然眉头一皱,张嘴便咳出口黑血来。
裴明月惊讶地瞪大眼睛,手不由自主地收紧。
“殿下!”
应当是听到了她的声音,萧云霁微微一动,缓缓地睁开眼,有些迟疑地落在她被火熏黑的脸上。
“……”
瞧见她来,他微微蹙起眉。薄唇徒劳地动了动,却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太好了,您还活着——”
心中的巨石猛然落地。裴明月激动地瞪大眼睛,残留的泪珠从眼角滚落。她扬起眉,似哭似笑地一把抱住他。
“奴才是裴明月。奴才……来救你了!”
作者有话要:
加油加油加油!
患难见真情啊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