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故人
红楼坐落于澧都东市最热闹繁华的燕尾街。
天子脚下又逢太平盛世,礼乐歌舞兴盛,朝中甚至专门设立了礼乐司,大大的乐市舞坊多如牛毛,其中以红楼为最。
此时华灯初上,红楼的每个檐角都挂了长串美人灯,灯轴半悬空,夜风一起,那烛火映出的美人图便会绕着轴心旋转,仿若美人翩翩起舞。
即使隔着整个东市十二坊,依旧能看到那灯火通明的楼阁,宛若夜中明珠。
“红檐黛瓦,朱翠生香,不愧是久负盛名的红楼。”
吴郎君哈哈一笑,搭了同伴的肩摇头道:“这才哪到哪,走,兄弟带你们开开眼!”
一行人顺着内河廊桥入了红楼,王柯辍在人群后头,走得不紧不慢。
他出身江凉王氏,上推三代也算是簪缨世族。只不过这些年江凉王氏日趋没落,族中鲜有才学出众之辈。到王柯父辈这代,已是远离权力中心,只在江凉一带还有些根基。
王柯虽是庶子,却是王氏这一辈中难得的好苗子,家族助他入了培山书院,除了求学之外,也是让他率先结交澧都权贵,为江凉王氏重新跻身于顶流贵族铺路。
早就听闻澧都红楼是一等一的风雅地,歌舞美人,红袖添香。更有圣上御笔赐字,极尽殊荣。王柯也曾想过红楼中的情景,却万万没想到,会是眼前这般。
厅堂的中央凿了一渠水池,水是活水,每隔一段距离都用人工开出一块石壁,蜿蜒而下。传菜的厮不必来回奔波于后厨,只需将顺流而来的菜碟取出,上头自有竹牌写明桌号。
凉食与热食分开,又用了特制的碟碗,可使薄冰不化,火种不灭。
单单一个曲水流觞的传菜法子,已能瞧出红楼主人的巧思,更何况是在室中造出一条贯通后院的水渠,这样大的手笔,繁华如澧都也找不出第二家。
然真正叫王柯震惊的,却是那满厅高悬的墨客诗集。
其间诗词,单拎任何一首出来都能令人拍案叫绝,可红楼之中高悬的,足有百幅之数!再看那字体书法,囊括飞鹤、梦白、瘦金等等大家之作,无不临摹得入木三分。
“听这个月底便是红楼一年一度的曲文谈,若作得诗词佳句得个上等,就能悬于红楼之中供后生瞻仰,可是好生风光啊。”
吴郎君笑道:“我等是不成了,我看我们之中也就王郎能试上一试。”
众人纷纷趣王柯,王柯面上谦逊,心里却不由鼓。
他自然也知道曲文谈,跟着吴郎君一道本也是存了参加曲文谈的心思。他在这群人中学问最佳,一贯受人追捧,自视甚高。在曲文谈上露一回脸,想来也不是难事。
然此时见这满楼墨宝,王柯却不出应承的话,只想着到时寻个理由推脱不去,免得颜面扫地。
三楼回廊间,商丽歌凭栏而立,从她的角度,正巧能看到王柯的正脸。
起来,王柯的样貌的确生得好,面容白净五官清秀,一身的书卷气温润又没有攻击性,面对友人的恭维谦逊有礼,乍一看还真是一个谦谦君子。
商丽歌双眸微眯,唇间溢出一声轻嗤。
“姐姐,时辰差不多了,我们该走了。”
商丽歌回头,锦瑟怀抱琵琶站在身后,显然也是特意装扮过的,换了一身石榴红的束胸襦裙,双环髻上也应景系上了同色丝带,看上去格外天真娇憨。
然锦瑟在看到商丽歌转过头来时,脸上的笑便肉眼可见地一僵。
比起她的精致妆容,商丽歌的脸上却几乎不见妆容匠气,她拿绢纱蒙住了半边脸,露出光洁的额头,偏偏眉若远黛眸似春水,欲语还休的模样引人无限遐思。
同她站在一处,只会把自己衬得像个丫鬟,即使穿了显眼的石榴红,也不过是个喜庆些的丫鬟罢了!
锦瑟几乎想立时回去将妆发改了,明姑却已然来催。锦瑟只能咽下这口气,抱着琵琶跟在商丽歌身后。
同是习的琵琶,锦瑟自认为不比商丽歌差,且那吴郎君算是迄今为止她遇上的第一个贵客,若是能在他跟前露了脸,明姑必定会另眼相待。
此等良机,万万不能叫商丽歌抢了风头!锦瑟瞥她一眼,不知想到什么,原先的郁色竟一扫而空。
吴郎君一行在西侧的厢房,商丽歌还未走近,便已然听到了王柯的声音:
“……听苦主都已将御状递到了澧都,那黄世良还敢喊冤?”
“又没从他那儿抄出什么万贯家财,圈地敛财这种罪名他自然咬死不认。瞧着吧,顶多判个误杀,不准过两年又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区区一个县令官哪能有那么大的胆子,到底还不是仗了他那位叔叔的势……”
室中蓦然一静,不知是谁啧了一声:“好端端的提这些不相干的做什么,我们只管跟着郎君吃喝玩乐便好。”
里头哄然笑开,又热闹得紧。明姑上前叩门,领了商丽歌二人进去。
厢房宽敞,几个年岁差不多的郎君围坐一桌,前头的那个一抛就是一袋金珠,明姑接在手里,眉眼俱笑。
“都红楼里的姑娘个个精通音律,我这些兄弟可都是头一次来,听我夸下了海口,你们可得拿出真本事,莫叫爷我失了颜面。”
商丽歌这才抬眸细看,开口的郎君玉带华服,容色稚嫩,想必就是那位吴郎君。王柯就坐在他的右手,即使衣着稍显朴素,在这群人中也依旧显得气质卓然,很难被忽略。
商丽歌收回目光,缓缓将胸中的浊气吐出。二人在珠帘后坐下,锦瑟率先起调,弹的是一首古曲。
这首曲子曲调复杂多变,很考验弹奏者的指法技艺。上一世商丽歌勉力上台,却因指尖无力频频出错,惹得吴郎君厌弃。
也正因如此被明姑训斥,才会对后来赠帕宽慰的王柯情根深种。
这一世……
商丽歌瞧着吴郎君神色,眸中微动。
锦瑟一心炫技,才选了这首鲜有人奏的古曲。既是古曲,便是与当下乐风不合,若是遇上个闻琴识乐的,或许能赞上几句。但显然,吴郎君并不是那般有识之士,在座诸人包括王柯,也都不是为了单纯听曲而来。
他们听不懂。
锦瑟没有想到这层,眼见曲子已然奏了大半,商丽歌却迟迟不入调,锦瑟几乎压不住眉间的得意。
然紧接着,她便笑不出来了。
清越女声融入琵琶,立时占据了主导地位,让原本一枝独秀的琵琶乐声沦为陪衬。
商丽歌压着弦,一调未弹,只是清唱。
她的歌声并不如何娇婉动听,但胜在声音清冽,像是一掬水一泓泉,配上琵琶古曲别有一番风味。
席上的郎君一时停了杯盏,纷纷侧目。
“你唱的是……庶人歌?”
商丽歌迎上王柯的目光,忽闪的眼睫似有几分羞赧:“是庶人歌的词,奴擅自改了曲调,献丑了。”
王柯赞道:“词曲相应,你改得很好。”
庶人歌的大意便是歌赞那些不受重视却身负才名的庶子,当下乐礼学风兴盛,嫡庶之间未如前朝那般酷烈分明,王柯身为庶子,这首词算是唱到了他心坎里。
商丽歌低眉羞涩,吴郎君哈哈一笑,称道新鲜,命人看赏后又问:“还会唱什么?”
“吴江的采莲曲。”
吴郎君目中一亮,挥袖道:“不必奏乐了,你清唱来听听。”
锦瑟面色一变,然此间席上却没有她开口的份。商丽歌清唱,采莲曲比起庶人歌来更多几分轻快活泼,她音色清澈,叫人听着心情也舒悦起来。
吴郎君以箸击盏,竟是跟着起了节拍。
商丽歌微微勾唇,嘴角的一点弧度掩在面纱之下,无人得见。
琵琶古曲无人识,庶人歌和采莲曲却是广为流传。吴郎君带同窗来此,不过是想炫耀他澧都权贵的身份,能让他就一首曲子评上几句,便是长了他的颜面。
而这群人中,又分明以吴郎君为尊,他尽兴了,跟着的人便也尽兴了。
灯下美人眼波流转,灯烛光晕拢在她的眼中,宛若细碎星光。她盈盈望来,好似被他的目光灼到,耳廓泛起殷红。
王柯瞧着心头一跳,忽而想看看,那面纱之下是怎样一张楚楚动人的脸。
回去的路上,商丽歌抱着琵琶目不斜视,身后的脚步声却是越来越急。
锦瑟气得面容扭曲,也不同她演情真意切的姐妹情了,经过拐角时一个健步将她拦下,咬牙切齿道:“你故意的!”
商丽歌点头:“嗯,我故意的。”
锦瑟:……
“你承认了!你就是见不得我好……”
锦瑟尖锐的嗓音听得商丽歌不耐,蓦然走近一步。她比锦瑟高些,这样的距离莫名让锦瑟有一种压迫感,声音便骤然低了下去。
“眼下的局面不是你一手促成的么?”
商丽歌轻笑,眸子里却无多少笑意:“若不是你在我的吃食里下巴豆,我便会规规矩矩地同你一起合奏,你我二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只是你想踩着我往上爬,那就别怪我也拿你作回梯子。”
前世的她巴不得不去参加筵席,自然也不会细想好端端的怎就突然吃坏了肚子,病了好些时日。这一世,商丽歌在病中死而复生,自然忆起了前因后果。
锦瑟与她同住一屋,又有直接的利益竞争,是商丽歌最早怀疑之人。且她的手段称不上高明,无需费多少心思便能勘破。
锦瑟瞪着商丽歌,原来她一早便知道!却像耍猴一样看她演戏,将她玩弄于股掌之间!
她气得咬牙切齿,抬袖便朝商丽歌挥来。
拐角的楼梯口,一道身影由远及近。商丽歌余光所见,并没去拦锦瑟这下,只迅速退了半步撇过了头。锦瑟的手掌将将擦上便被商丽歌避了过去,只将她的面纱拂下,露出一张芙蓉美人面。
锦瑟未占到便宜哪肯罢休,再次抬手,却听身后一声怒喝。
王柯快步上前,见方才恍他心神的女子就在眼前,步履踉跄如弱柳扶风,眼波盈盈娇颜含戚,看得他愣神之余怜意顿生,立时出声喝止:“姑娘莫要欺人太甚!”
锦瑟一怔,愈发恼怒。果然是天生的狐媚子,这才多久便勾得人这般护她!然王柯到底是客,锦瑟不敢得罪,冷着脸剜了商丽歌一眼便怒气冲冲离去。
王柯回过身来,见着商丽歌又是一怔。
走近了看,愈发觉得眼前的姑娘肤若凝脂纤弱楚楚,似是每一分都长在他的心坎上,叫他越看越喜,竟是移不开眼。
王柯稍整仪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更显君子端方,温声道:“姑娘没事吧?”
商丽歌抬眸,见王柯神色温和,眼中是熟悉的专注含情,即便早有准备,胃里依旧忍不住一阵翻涌。
她压下生理的厌恶,低声道谢后便作势要走。
王柯素爱听人他怜香惜玉,以彰显他君子之风,又格外偏爱这楚楚容色,本就抛下吴郎君等人追了过来,现下又哪肯轻易放人离开。
此时见美人被欺得红了眼尾,心头一颤竟是脱口而出:“我替姑娘赎身,日后定不叫姑娘受那等委屈!”
商丽歌一顿,倏尔抬眸。
王柯清咳一声,他也觉得自己唐突佳人,但话到此处便没有收回的道理。且不知为何,方才只在席上见了一面便对人念念不忘,连姑娘的芳名都不知晓就情不自禁追到此处。
“实不相瞒,我对姑娘一见倾心,方才想替姑娘赎身之言并非一时冲动,而是出自真心。”
真心?
王柯言词恳切,商丽歌拢在袖中的手却渐渐收紧。忽而想起,有一个问题她从未问过王柯,也不曾听他亲口回复。
“敢问郎君,家中可有妻室,是否已有婚约?”
王柯神色一滞,目中闪烁。
他幼时的确定过一桩婚事,对方是平杨郡王家的庶长女,与他也算门当户对,然那位,委实称不上什么娉婷佳人。
且依他如今的品学,日后定是要入仕的,身份地位自然也会水涨船高。若是平杨郡王家的嫡女县主便罢,区区一个庶长女,于他仕途并无多大助益,却要占他正妻之位。
他心中不喜,自然也不愿在人前提及。只是这婚约是早年王氏族长所定,不好轻易悔婚,只能拖一时是一时。
王柯看着眼前美人,世家子弟三妻四妾本是寻常,一般的乐籍女子顶多做个妾室,红楼中人虽是特殊,许个贵妾之位,也该对他感激涕零了。
王柯想着,面上神色愈发真挚:“我并未成家,对姑娘绝无二心。”
商丽歌险些嗤笑出声。
并未成家,却是已有婚约。
这般拙劣的演技,她前世怎就半点看不出?
她又凭何认为,没落的世族双亲就会同意迎她为正妻?
见商丽歌不言,王柯立时道:“姑娘若是不信,我可在此立誓,今生只钟情姑娘一人,此心不移,此情不灭。”
王柯对自己很有信心,他素有才貌,在培山书院的几年,每至下山日,都有娘子在山门口徘徊,只为瞧他一眼。
眼下他这般深情款款,必然能叫佳人动心。殊不知他这番指天誓日,如今的商丽歌听在耳中,只觉得恶心。
商丽歌按下眼中讽意,眉目楚楚:“郎君一番深情,奴受宠若惊,多谢郎君厚爱。”
王柯心喜,却听商丽歌又道:“然奴命薄,此生已与红楼为契,生是公子的人,死是公子的鬼。”
自负如王柯,这一番百般讨好剖白心迹,却被当面拒绝,该是何等的难堪?
偏偏商丽歌抬出的那人,是有着第一公子之称的红楼主人,多少王亲贵族都要对他礼遇三分,王柯再心有不甘,又如何能与那位作比。
眼看王柯的脸由白转青,商丽歌感到了一瞬的痛快,却又觉得那远远不够。
廊风拂过,吹起拐角垂落的一袭纱帘。两人谁都不曾发觉,扬起的纱帘一角下露出了一双飞白流云靴。
被提名的公子就立在垂帘之后,闻言侧目,眉角轻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