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争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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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丽歌掀起眼帘,看向书案后的人。

    他今日得闲,在书房看了一上午的书。

    自商丽歌搬到重山,她的作息便比照着公子的来。

    点她出席的人如今也不少,但大多都被明姑推了,余下的那些再由商丽歌挑着去或不去。

    故而商丽歌大多时候,还是待在公子身侧。

    他看书,商丽歌便跟着添茶。只不过公子一看便是个把时辰,她站得两腿发酸,委实有些无聊,目光便也不由自主地放在公子身上。

    若重山中处处是景,那公子所在之处无疑是其中最亮眼的一道。

    他只是坐于案前无声阅看,就能让人觉得整个书房都亮堂了几分。

    商丽歌神色专注,从他如画的眉眼,看到他执着书卷的指尖,目中是纯粹的欣赏,就像欣赏一件精雕细琢又浑然天成的玉脂文珮,未带一丝狎念。

    闻玉没抬眼,翻了一页书道:“看够了就把眼收回去。”

    商丽歌一怔,忙埋头道:“公子恕罪,是我一时恍了神……”

    “知道。”闻玉淡声道,“若非如此,你的眼睛早已不在。”

    商丽歌心头一凛。

    险些忘了,眼前之人可不是什么懂得怜香惜玉的谦谦君子,他的疏冷藏在温润的表皮之下,稍有不慎,就会被那玉骨冰刀所伤。

    身上少了那道灼灼目光,闻玉神色不变,手中的书卷却是迟迟未再翻页。

    立在书案边上的人似是骤然失了生气,低眉敛目,木头桩子一般。

    闻玉索性将书搁下:“你若真闲得无聊,便弹上一曲。”

    商丽歌愣了愣,比起罚站似的侍立,她自然更喜做些旁的:“公子稍待,我去取琵琶来。”

    “不必。”闻玉道,“此处便有。”

    闻玉示意商丽歌去隔间的纱橱,里头果然安放了一把琵琶,紫檀木所制,琴弦光亮显是时常擦拭,然面板上绘的几枝素梅图案却略显陈旧。

    商丽歌不敢怠慢,心调试之后轻拨几弦,音色清澈明亮,竟是极好的品相。

    好乐之人亦都好器,商丽歌对这琵琶爱不释手,眸中光亮盈盈:“公子想听什么?”

    闻玉靠坐椅背,一手支额:“弹你拿手的,清平调。”

    商丽歌一顿,那日笠竹轩中考,公子果然就在那屏风之后。

    商丽歌敛下眸中神色,抱着琵琶在桌前坐下,素手轻拨,弦音切切如珠落盘,一曲清平调洋洋洒洒,仿如琵琶声中,开万世太平。

    最后一弦落音,商丽歌方抬眸。却见公子阖眼浅寐,不见那双眸中的清冷寒色,便更显得他整个人温润如玉。

    商丽歌按着琵琶弦,一时也不知是该再弹一曲,还是就这般陪他静静坐着。

    书房外有人叩门,商丽歌回首,果见公子已然睁开了眼。

    “公子,人到了。”

    “去安排吧。”

    闻玉按了按眉心,方才他并未入睡,然听着那淙淙琵琶琴音,竟是难得心安。闻玉看了商丽歌一眼:“走吧。”

    “去哪儿?”

    闻玉浅笑,眸中却又是一贯的清寒疏冷:“不是无聊得紧么,让你去凑个热闹。”

    ***

    赵隽不是头一回来了,一入红楼便得明姑相迎。他也从不上楼,而是由明姑引着,径直去往后廊厢房。

    “许久未见素湘姑娘,她近日可好?”

    明姑赔着笑:“素湘外出游学,如今还未回呢,不如让覃羽过来——”

    赵隽闻言面色顿时一沉,他本就心情不虞,来了红楼却不见素湘,更是恼火。

    “前几月就听闻素湘姑娘外出,这都多久了还未回来?”赵隽冷笑,“明姑莫不是在诓我?”

    明姑忙道不敢,好言相劝,赵隽却怒火难消。他身前不远处的轩窗被无声推开,商丽歌立在窗后,透过轩窗缝隙,正好能瞧见明姑身侧之人。

    他穿了一身织锦缎面的长袍,腰系金缠丝缂带,金冠束发雍容华贵,不似一般的世家子弟。身后跟着的人体态颇为敦实,面白无须,习惯性地弯腰躬背,一看便是常年伺候人的。

    商丽歌眸中微动,太子赵隽,竟在这风口浪尖私自出宫,还来了红楼。

    商丽歌想到闻玉吩咐,蹙了蹙眉尖。

    “怎……怎的不弹了?”

    商丽歌回过身,见那穆侯爷面色酡红步履踉跄,显见已是醉了七分。

    她自重山出来后便来这穆侯爷处演乐,这位素闻是个脾气急躁的,尤其,是在醉酒之后。

    商丽歌弯了弯唇:“奴给侯爷唱首曲可好?”

    外头的赵隽只觉诸事不顺,明姑的好话已然了一箩筐,赵隽却依旧不满。跟着的洪福昌看情势不对,忙跟着劝道:“郎君出一趟门不易,既然来了不如就听听曲看看歌舞,总不能白白出来不是?”

    赵隽这才面色稍缓,经过那道半开的轩窗,却闻里头吴侬软语,唱的一曲江南调极富韵味,倒愈发叫他想起素湘来。

    素湘话的时候也会带着几分江南口音,每每对着他的时候虽神色清冷,可一开口又会叫人觉得温软熨帖。

    赵隽驻足:“里头是谁人在唱?让她过来。”

    明姑目露难色:“赵郎君见谅,里头的那位贵人一早便来了,怕是……”

    “明姑莫不是糊涂了吧?还有哪位贵客比我家郎君尊贵?”洪福昌哼道,“未唤他出来叩头已是给足了他面子,还想同郎君抢人不成?”

    即便赵隽从未明示过身份,红楼的管事姑姑又岂是那等没有眼力见的。赵隽被一而再再而三地驳了面子,早已不耐:“我就在这儿等着,明姑若是不愿开罪里头那位,便是要开罪我了。”

    明姑闻言,只得进了厢房,同穆侯爷赔罪。

    红楼里姑娘众多,商丽歌甚至都未上红袖榜,换一批乐人本也没什么。

    再能来此地的人皆非富即贵,保不齐家族之间便有许多牵扯,越是态度嚣张的越是背景浑厚。若不是能攀扯的世族,一般贵族子弟便也远远避了开去。

    然穆侯爷却显然不是那“一般”圈子中的人。

    穆老侯爷早逝,他早早便袭了爵,候府上下就他一支独苗,侯夫人护他比护自己的眼珠子还甚,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素来只有旁人捧他哄他的,何时需得他来腆脸讨好?

    明姑这一回禀,让人事,被人下了面子事大。

    穆侯爷当即生怒,手中酒盏飞出,砸到墙面后又磕在商丽歌尾指,酒水泼上裙摆,淌下滴滴答答的水渍。

    商丽歌不曾避开,只垂眸劝道:“侯爷还是去看看吧,许是哪位大人来了,切莫因女子同大人生了龃龉。”

    穆侯爷酒气上头,闻言愈发恼火:“龃龉?我倒要看看,哪个不长眼的敢跟爷我生龃龉!”

    他一把将明姑推开,晃着身子推门出去。

    门外的赵隽听得真切,早已气得面色铁青。洪福昌惯会察言观色,无需赵隽吩咐便已挺着肚子上前,两眼一翻开口斥道:“穆侯爷好大的威风,也不睁眼瞧瞧站你跟前的人是谁——”

    然穆侯爷却是看也不看,一脚便将洪福昌踹了个仰倒:“哪里来的狗杂碎,也敢跟爷我蹬鼻子上脸?”

    “放肆!”

    赵隽怒极,洪福昌是他的人,狗还要看主人呢,穆庭风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跟他的人动手!

    然他还是低估了穆侯爷的酒胆。

    下一秒,穆庭风便是一拳过来,砸在了赵隽左脸。

    不止赵隽懵了半晌,连他带来的护卫都没能反应过来。殴太子,这罪名可不是闹着玩的。

    赵隽只觉脑中嗡嗡作响,他自得陛下疼宠,别立为储君之后,便是幼时调皮,也不曾叫人罚过一下。骤然挨了这一拳,只觉五脏六腑都拧成一团,七窍生烟也不过如此。

    所幸他带来的便衣侍卫总算回过神来,在穆侯爷再次动手之前将人按住。

    赵隽又如何咽的下这口气,亲自上前,一连便是几脚,直把那穆侯爷踹得哭天抢地。

    这样大的动静,红楼之中闹得沸沸扬扬。待穆庭风的厮闻声赶来,尊贵乖张的穆侯爷已被得去了半条命。

    前头的喧嚣传不到重山,商丽歌在穆庭风被按住之后便已离开,后头的事无需她再插手,待太子在红楼动手的消息传遍澧都,想必公子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商丽歌回重山复命,闻玉就在院中,见到她来微微侧身,目光在她身上停了停,却是骤然深寒几许。

    “去换一身。”

    商丽歌垂眸看去,葡萄酿的酒渍甚是明显,在裙摆上洇开紫红一片。

    商丽歌扯了扯嘴角,公子素喜清肃整洁,所着衣装连一丝褶皱都瞧不见。她如今这副模样,定是碍眼得很。

    商丽歌前脚回到屋舍,婢子后脚便也跟了上来,拿了当季新裁的衣衫行礼道:“公子吩咐,姑娘的衣衫既脏了便不必再留,换这件便是。”

    托盘上还有一瓷瓶,那婢子道:“姑娘的手受伤了,可要奴婢帮忙上药?”

    商丽歌微微一愣,这才瞧见尾指上有一道红痕,方才穆侯爷的那一掷,酒盏磕到手上,当时没觉得多疼,如今倒是隐隐作痛起来。

    不想公子竟是一眼瞧见。

    商丽歌忆起公子方才的神情,蓦然勾唇一笑,眉目间姝色迤逦,叫婢子看呆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