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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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洲刚从大理寺下值。

    梁贵的案子最终还是以仇杀结案。虽然季洲心中怀疑不减,但没有切实的证据,就不能定韩氏的罪。

    明面上唯一有罪的那个也已经死了。

    此案便只能暂时压下。

    年前是各部最忙的时候,大理寺也不例外。还有许多积案需在年前审核清理,季洲有好几夜径直宿在了大理寺,年后甫一开朝,又接了几桩案子,一直忙到现在。

    他身边只有一个跟了多年的厮连沛,见他回来忙上前道:“大人,商姑娘邀你明晚红楼一叙。”

    季洲步下微顿,面上却看不出什么:“知道了。”

    连沛心中雀跃,偷偷看了季洲一眼。上回大人去红楼,不也是去见的商姑娘么,这次人家姑娘亲自相邀,显是有戏,只是大人这态度,究竟去是不去?

    连沛摸不准,一时又犯了难。

    季洲不知连沛已然想歪了去,问道:“芸儿睡了?”

    “是,姐已然歇息了。”

    季洲去往季芸所在的院子,里头已然熄了烛火。季洲在院门口站了一会儿,方回到自己的住处。他平日里公务繁忙,最忙的时候一个月都见不上季芸一回。

    商丽歌的一点不错,他对这个妹妹还是关心太少。

    既是她派人来请,想是之前的那桩事有了眉目。

    “明日备马,到大理寺前等我。”

    连沛本已不抱什么希望,闻言一愣,继而大喜。

    今年上香的时候他总算能在老爷夫人那儿有个交代了,他们家素来不近女色的铁树季大人,终于开窍了!

    ***

    “姑娘,季大人到了。”

    商丽歌让欣荣领季洲去一早备下的厢房,自己则去了隔壁。

    这两间厢房实为一间,中间没有实墙,只有一道六页的百鸟红枫绣屏作隔,若是来客众多,也可将中间的屏风的撤去,左右能容纳数十人。

    元和安一行早早等在了厢房之中,他们都是些年轻学子,往日最多只能在红楼二楼的雅间中听听曲,却还是头一回被迎到这等精致风雅的厢房之中。

    “我们今日,可是托了元郎的福啊。”

    元和安满面红光,啜了口杯中酒。红楼的酒皆是佳酿,今日饮着,又是格外的醇香馥郁。

    商丽歌推门进来,朝里头的微一福身:“抱歉,让各位久等了。”

    元和安目中一亮,亦躬身回礼。

    商丽歌坐下,素手轻拨弹了一曲琵琶,元和安听着,却是渐渐出了神。商姑娘如今也是榜上有名,听往日里连达官贵人的宴饮也是极少参加,难得露一回面,竟是因着自己。

    她定然是十分欣赏自己的才学,元和安这般想,又坐得直了些。今日他在这群同窗之中可是分外有脸,能得红袖榜上的姑娘垂青,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

    商丽歌瞧他一眼,不难猜出他在想些什么。

    元和安今日有意表现,沾酒不多,倒是与她的意愿背道而驰。商丽歌弹完一曲,上前倒了杯酒,与他闲聊道:“昨日见郎君赋诗几首,皆是佳句,今日可有幸再观郎君墨宝?”

    元和安自没有不应的,厢房中早就备下纸笔,他即兴赋诗,商丽歌同其他人一道品评,又与元和安逐字逐句斟酌,谈至兴时,元和安随手便将杯中之酒饮下,商丽歌再不动声色地蓄满。

    几首诗下来,一壶酒已然见了底。

    元和安的脸上已起了几分酒色,商丽歌微微弯唇:“郎君果然高才,丽歌心悦诚服。本想借薄酒敬郎君一杯,但听闻郎君已在议亲,这酒却是敬不得了。”

    元和安一怔。

    屏风之后,季洲一直静静听着,闻得此言,也是倏然抬眸。

    这话虽得含蓄,但言下之意,似是商丽歌对元和安有意,只是听闻对方议亲便不好再进一步。

    季洲还记得,商丽歌曾过心悦于他的话,一时神色复杂。

    “原来商姑娘也听了。”

    元和安的同窗见商丽歌待元和安处处不同,心下早有些嫉妒不平,此时半真半假地玩笑道:“听闻那位大理寺卿季大人邀见过这子几回,有意要将自己的妹妹许给他呢,能做大理寺卿的妹夫,那可是天大的福气。”

    这件事的确是元和安透露出去的。

    大理寺卿季洲的确寻了理由约见过他几回,虽未明言,但想来应是对他满意的。

    元和安思来想去,季洲只有一个妹妹,正值妙龄,不好便是在为自己的妹妹相看,想到这层,他在季洲面前便也愈发恭谨心。

    最近一次约见,季洲果然问了他家中的情况,是否议亲,元和安便知此事多半有戏。

    只他喝了些酒嘴上便没个把门,不消多时,他的那些同窗也都知道了季洲有意与他结亲之事,原本众人提起此事,只会叫他觉得志得意满,可如今在商丽歌跟前如此道,元和安却觉得有些不快。

    “商姑娘这酒我并非喝不得。”元和安酒气上头,话便没了顾忌,“那位季姑娘我并未见过,不知美丑品行,何谈心悦?她若是个不通文墨的,又如何与我对酒赋诗?”

    商丽歌眸中冷下,元和安未见,只继续道:“且男子三妻四妾本就寻常,我有商姑娘这么个红颜知是我之幸,她若心怀怨愤便是不识大体,若是这般,此女不娶也罢!”

    只闻“砰”的一声,那扇六页的百鸟红枫绣屏应声而倒,元和安被这巨响一震,酒也醒了几分,回首望去,却见大理寺卿季洲铁青着脸站在倒地的屏风之后,眉眼如刀。

    “季、季大人……”

    这下,元和安的酒是彻底醒了,回想起自己了些什么,顿时面色一白:“季大人,这都是误会……”

    “我的确见过你几回,不过是欣赏你之才学,何时过要将家妹许配给你?”

    季洲跨过屏风,眉目冷沉。

    他多年来皆在大理寺断案,从大理寺丞一路升任至大理寺卿,审问过的犯人不计其数,也亲自执掌过诏狱,铁血手腕无人不知。

    这般沉下脸来,莫尚未入仕的年轻学子,便是为官多年的老狐狸也未必招架得住。

    元和安一行人早已吓得两股战战,有心想解释什么却是一个字也不出来。

    “之前听你学院的夫子你学问上佳,品行恭良,不想今日一见,竟是这般信口雌黄,狂悖无状之人,也不知你的夫子见到你这副模样,该作何感想。”

    元和安一惊,冷汗已簌簌而下。

    他在学院中的考核一向出类拔萃,院中夫子也皆对他青眼有加,若是季大人去信一封将此事告知,只怕他的仕途就要毁了。

    在座皆是寒窗苦读多年,若是旁人这般还有辩解的余地,可若是这位大理寺卿下的断语,只怕无人再愿举荐。

    众人一时皆神色惶惶。

    季洲冷道:“你们自行回去同书院告错,考核等级自降一等,此事我便不再追究。”

    元和安闻言心下微松,还好只是降级一等,并不是逐出书院,相较而言已是给他们留了余地,又听季洲道:“但若再让我听及议亲之言,有损吾妹声誉,无论是否由你们所传,这笔账我都会算在你们头上。”

    元和安脊背发凉,忙不迭应下。今日之事,再无人敢多提半句。

    待人走后,季洲方按了按眉心,自嘲道:“我自诩阅人无数,不想竟也有看走眼的一天。”

    元和安这般品行之人若当真娶了季芸,只怕要害她一生。

    “现在知晓,总比日后知晓的要好。”商丽歌倒了杯酒,朝季洲举了举,“恭喜季大人,了却一桩心事。”

    饮完又倒一杯:“也恭喜季芸妹妹,远离人。”

    季洲笑了笑,也倒了杯酒:“多谢。”

    两人同时举杯,迎面一碰。

    “我好像,来得不是时候。”

    身后蓦然响起一道熟悉嗓音,似是刚从外头进来,还带着冬雪的凉。

    商丽歌回眸,见是公子不知何时站在倒地的屏风之后,正是方才季洲所站的地方。他戴着紫玉狐狸的面具,面具下的黑眸有如万丈凌渊,深不见底。

    他顿了顿,忽而勾唇:“扰你们了?”

    商丽歌起身,有些惊讶:“公子怎么来了?”

    闻玉瞧她一眼,唇边的弧度更深些许,眼中却愈发无波无澜,静谧得如同一池死水,却又透着彻骨的寒。

    “你们这儿的动静可不,我还以为是谁胆大包天要砸了我这红楼,不想,是大理寺卿季大人。”

    季洲顿了顿,道:“抱歉,砸坏的物什我一定如数赔偿。”

    季洲是第一次见到这位红楼主人,他瞧着比自己还要上几岁,只垂手而立便如芝兰玉树,风华内敛气度不凡。季洲对上他的目光,不知为何心下有些异样,竟不想示弱率先错开。

    闻玉看着他道:“这幅屏风上的绣图是由三十位名家绣娘亲手所绣,做屏风的木材也是上好的紫檀木,价值八百两纹银。”

    商丽歌微微蹙眉,八百两对于其他的高官来或许不算什么,但对门庭清寂的季府来,却是一笔不的开支了。

    季洲应道:“应当的,只是我出门未带足银两,我先立下字据,过后让府中厮如数奉上。”

    “这倒不必。”闻玉道,“季大人的为人,我还是信得过的。”

    “如此。”季洲拱手道,“今日多有叨扰,改日再向公子赔罪,季某告辞。”

    季洲从商丽歌这侧的厢房拉门出去,回首见商丽歌一直垂眸而立,在那位公子面前,竟是异常安静乖巧,不由脚下一顿。

    “今日是在下唐突,商姑娘也是受在下所托,我虽不知红楼规矩如何,但请公子不要太过苛责于她。”

    季洲话音未落,商丽歌便觉周遭一冷,抬眸见公子微微眯了眯眼,凉凉一笑:“我的人,就不劳季大人费心了。”

    季洲唇角微动,终是未再多言,转身离开。

    闻玉跨过屏风,在商丽歌身前坐下,也倒了杯酒。

    商丽歌微微一愣,在他举杯之前下意识伸手,盖住了杯口。

    闻玉抬眸,目色幽深:“怎么,能同季大人把酒言欢,就不能同我喝一杯?”

    商丽歌斟酌道:“公子酒量浅,还是少喝些吧。”

    闻玉勾了勾唇,笑意却不达眼底。

    他蓦然起身,拉开商丽歌的手,却是举杯凑到她的唇边:“既不让我喝,不如你替我饮了这杯。”

    商丽歌顿了顿,举杯一饮而尽。

    闻玉执了酒壶,又将空杯蓄满,递到她跟前。

    商丽歌:……

    “我也想同你把酒言欢,但你既不许,便由我来言,你来喝。”闻玉垂眸,指腹在杯上轻轻摩挲,“还是,你并不想与我同饮?”

    虽还不知缘由,但商丽歌想,公子应是动了怒。

    只这怒气不显,似是被他刻意压制,却又格外磨人。

    “公子想浅酌,我自要奉陪。”

    商丽歌再次举杯,一饮而尽。这一杯杯下肚,饶是她酒量不浅,此时也有些头晕耳热。

    商丽歌又瞧了眼公子,他虽戴着半截面具,但周身气场明显,显见是仍未消气。

    这般喝下去,何时是个头?只怕她醉死在这,公子也未必动下眉梢。

    眼见公子又举杯递来,商丽歌眨了眨眼,一把扯住公子的袖口,如同那积了雪的红梅梢头,一点一点轻摇。

    她细语轻喃,尾凋绵软,抬眸时水色盈盈:“公子,我怕是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