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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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丽歌仔细回忆了遍手札上的内容。

    其他的都无伤大雅,不过是些金珠进项,瞧着更像是本账册,至于逃跑的路线计划,她也用一些特殊符号来表示,那些鬼画符除了她自己,应当也不会有人猜到其中意思。

    唯一不妙的,只有那一句。

    商丽歌闭了闭眼,好在她在手札外面还套了话本的壳子,乍一看无甚特别。她的房间又一直是飞霜在理,以飞霜的性子,即便从床底下翻出这本,想来也是不会翻看的,大抵只会和其他的物什一并锁起。

    商丽歌稍稍放下心来,刚刚经历过水匪一劫,此时心神一松顿感疲惫。商丽歌钻进衾被,伴着江浪入眠,一夜无梦。

    ***

    到了阆州地界,下船之后便转了陆路,马车行了几日,终于在这日午前,看到了闵州城门。

    相比澧都城楼的荣赫威严,闵州城门则显得敦实质朴许多,然城墙高耸占地辽阔,倒有一种大开大合之势,叫人心生向往。

    卫临澈驾马行到车旁,朝里头的商丽歌道:“卫家就在城东的焦容坊,你这几日舟车劳顿,不如就到府上安置下来,之后的事再慢慢商议。”

    商丽歌笑着摇头:“知道你一番好意,但毕竟男女有别,住到你府上实在不妥。我就在城中寻一处客栈落脚,待熟悉了再慢慢相看合适的宅院。”

    卫家少有女眷,商丽歌孤身一人入府的确不太妥当,闵州他最是熟悉,到时也可帮着她选址落脚,这般一想,卫临澈便也不再相劝。

    城门前,几辆舆车从旁驶过,皆是白羽为帘,金铃为缀,行进之间幽香浮动,叮铃悦耳。

    商丽歌多看了眼,隐隐可见其中女子云鬓高束,肃容端坐,这番阵仗极像是……

    “当是临近各州来此的行首大家。”

    闵州地属甘南四州之一,物产丰饶地域辽阔,亦是繁花似锦,往来人流如川。各地歌舞兴盛,城中有行首大家留驻实在不足为奇,这也是当初商丽歌会选择闵州的原因之一。

    可这般多的行首大家同时到此却是为何?

    仿佛看出商丽歌疑惑,卫临澈道:“甘南四州,每年都会轮流举办朝歌宴,今年正好轮到闵州。”

    这倒是不曾听过,商丽歌有了几分兴致,听卫临澈接着道:“朝歌宴是由当地官府所举,一般多是由各地喜好演乐的贵人商贾出钱,能接到帖子的必定是四州之中的行首大家,亦或是各州有名的舞者乐人。”

    见商丽歌目中一亮,卫临澈立时道:“可是想去?”

    商丽歌的确想去,她想在闵州长居,自然要在此地站稳脚跟。且日后若是在闵州开办学堂,此次朝歌宴,无疑是她响名声的绝佳良机。

    卫临澈迟疑道:“我之前并未怎么关注过朝歌宴,只听这筵席的帖子并不易得,你若想去,我便着人去探一二……”

    商丽歌笑道:“不必为难,我在闵州也不能事事靠你,帖子的事容我自己想想法子。”

    若是能有机会拿到帖子自是最好,若是不行,至少她身上还有一块象征大家身份的玉牌。只是她初来乍到,并不想这般亮出底牌,总还得想想其他的法子。

    马车跟着前头的舆车一道入了城门,城中街道宽敞商铺林立,其中多有闵州当地风物,许多在澧都时兴的玩意儿在此地亦是随处可见,热闹繁华不输天子脚下。

    卫临澈将商丽歌送至云来客栈,暂时与她拜别,又留了人于暗中保护,这才策马往卫府去。

    卫府坐落于城东焦荣坊,宅子不大但门庭清肃,其上匾额还是辞官的卫国公亲手所书,笔锋遒劲入木三分,哪怕是为避祸居此,也依旧不折卫氏风骨。

    卫临澈之前便已递过信去,算算时日,这两日也是该到了。门房一早就在街口张望,此时听马蹄踏踏而来,马背上的人一身青衣姿容神俊,可不就是自家的卫郎君,登时便欢天喜地地奔嚷开来:“回来了回来了,郎君回来了!”

    卫临澈翻身下马,一路往后院去。

    这个时候,祖父多半在院中修剪花枝,他脚下不停,几乎是一路疾走,然未到后院,便见祖父拄着拐杖等在路中,一头银丝花白,瞧着竟是比他离开前更苍老几分。

    卫临澈跪地磕头,哑着声音道:“澈儿不孝,叫祖父担忧了。”

    “出去一趟,倒显稳重几分。”卫忱顿了片刻,才道,“厨房做了你爱吃的葱柠鲈鱼,先去吃饭。”

    卫临澈低眸,骤然红了眼眶。

    ***

    商丽歌去了曲园。

    她在城中两日已然听到了不少消息,此次的朝歌宴,闵州几大商贾皆有出资,其中占大头的是一位名叫罗四娘的富商,人称罗夫人。

    她虽为女子,不过三十出头,却称得上是眼光毒辣手段独到,丧夫之后开始经手商行,短短几年之间生意越做越大,如今已是闵州城中数一数二的富户了。

    罗四娘名下有不少舞坊酒楼,眼前的这座曲园便是其中之一。商丽歌之所以来此,是听今日罗四娘会在曲园同几个胡商谈笔生意。

    曲园热闹,前厅有伶人唱戏,后院则有演乐歌舞,格局陈设浓淡相宜,既不显得清寂寡淡,又不会富丽堂皇得迷了人眼,可见这位罗夫人的确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

    此时,罗四娘正为胡商斟酒。

    她穿了一身秋香色的连襟长裙,臂间挂金色披帛,与腕上金镯相得益彰,行动时若春风拂柳,言语间亦是叫人分外熨帖。

    此前,她低价收了一批上好的料子,质地光滑似锻轻盈柔软,只是印花多繁复,显得太过纷杂绚丽。澧朝女子大多不喜这般浓丽繁复的花色,故而料子滞销,这才被罗四娘低价购入。

    罗四娘倒不觉得这般好的料子会卖不出去,澧朝女子不喜这花色,可胡人舞姬却是爱极。闵州城内的胡人舞姬不多,但若能叫胡商带到胡地去卖,必然能得个好价钱。

    她与这些个胡商也过几回交道,知道他们在谈生意时喜欢饮酒听曲,便将人约到了曲园。

    帘不透光,遮住了后头弹琵琶的姑娘。琵琶声淙淙如泉,几个胡商听得摇头晃脑,罗四娘斟了酒,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又将价格往上抬了两分。

    胡商啧了啧嘴,正要开口,却听帘后一声裂响,好好的琵琶竟是断了弦。

    乐声骤停,胡商目露不悦,罗四娘亦是心头一沉,然不过几息之间,琵琶声又起,比之方才的曲调虽略显浑厚,节奏却愈发欢快。

    胡商听着,忽而目中一亮:“是胡曲!”

    澧朝崇尚雅乐,热烈奔放的胡曲在各地皆不流行,来此的胡商离乡日久,已是许久不闻胡曲,此时聆听乡音,一时感慨万分,一时又万般欢喜。

    一曲毕,领头的胡商当即举杯:“罗夫人诚意十足,同夫人合作定是双赢,就按夫人的报价,这批料子我们收了,日后若有合适的物件,也请夫人多多考虑我等。”

    罗四娘自是应下,满饮此杯。

    送胡商出门后,罗四娘才回到席上,兀自斟了杯酒,却是扬声道:“是哪位朋友,既来了,何不出来酌一杯?”

    她手下的人有几斤几两她再清楚不过,方才的琵琶已是断了一弦,若无人相助,里面的丫头断不可能仅用三弦就弹出一首胡曲来。

    果然,罗四娘话音刚落,帘后便有了动静。商丽歌掀帘而出,行礼道:“女不请自来,还望罗夫人勿怪。”

    罗四娘眸光一顿。

    她往来行商,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手下容貌出众的乐人伶人亦是不少,也见过不少的行首大家,可似眼前人这般气质出众的,却还从未见过。

    这位姑娘年纪尚轻,虽蒙了面纱仅露出眉眼,可光那一双眼便足以勾魂夺魄,偏偏她气度雍容雅致,更是叫人过目难忘,闵州城中何时来了这样一位人物?

    罗四娘当即起身回了一礼:“姑娘远来是客,今日多谢姑娘援手。看姑娘指法精妙,琵琶三弦双音竟成胡曲,想来也是精通乐理之人,可是哪坊名客,不知如何称呼?”

    罗四娘一时也没往行首大家上想,毕竟眼前之人太过年轻,又听她自称不似乐籍,便以为是哪家歌舞坊新请的客座,许是来此参加朝歌宴的。

    商丽歌也未点透,只道:“我姓黎,初来贵地,叨扰夫人了。”

    “黎姑娘既登门拜访,若有我能帮得上忙的,还望姑娘不要客气。”

    商丽歌笑了笑,似罗四娘这般爽利的性子,她最是喜欢,当下便也直言道:“今日冒昧前来,是想向夫人求一张朝歌宴的请帖。”

    ***

    商丽歌离开后院的时候,手中正拿着那份印着春红海棠的烫金请帖,不日后的朝歌宴,已有她一席之地。

    商丽歌弯了弯眉眼,罗四娘此人倒是值得一交。

    前厅戏台上的伶人依旧咿咿呀呀地唱着戏,商丽歌从堂中穿行而过,迎面正好行来两人,隐隐低语夹杂在戏腔之中,蓦而叫她脚下一顿。

    “……太子这是犯了什么事,也没听到风声,这诏令怎就下就下了?”

    “皇家的事谁知道呢,你好歹声些,哪里还是什么太子,如今只有承王了……”

    商丽歌顿了顿,蓦然疾步往外行去,果见外头的官栏上张贴了新的诏令,太子赵隽被废,改封承王,封地咸州。

    诏令到达闵州之时,离赵隽被废已过了一段时日。

    最先得到消息的甚至不是韩氏一族,而是红楼。

    不日前,赵隽到勤政殿前哭诉,请求圣上对韩妃从轻发落,怀恩殿清冷偏僻,实在不是个久居之地。圣上将其召入殿中,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闻殿中茶盏碎裂,圣上雷霆大怒,当夜便下了废太子诏令,次日早朝颁布,甚至未给韩氏任何反应的时间。

    消息传来时,重山上下无不大喜,太子被废,意味着他们的计划已然成功了一半,整个韩氏亦非无法撬动的崇山峻岭,迟早会有崩塌湮灭的一天。

    然闻玉面上却无多少喜色,烧了来信后便径直去了商丽歌的屋舍。

    飞霜正在其中洒扫。

    虽姑娘已去多日,可在今日之前,公子甚至不许人碰这屋里的任何东西,且秘不发丧,就好像……就好像姑娘还在一般。

    飞霜鼻尖一酸,又险些落下泪来。

    还是素湘姑娘商姑娘爱洁,公子这才让她入内扫,飞霜就同以前一样洒扫擦拭,一弯腰便瞧见了落在床底的话本子。

    姑娘以前,最喜欢看话本子了。

    飞霜红着眼,将话本子放在床边的几上傫好,听到推门声回过头去,见是公子站在门外。

    “下去吧。”

    飞霜行礼告退,离开前将房门合上。

    自姑娘出事之后,公子每日都宿在此处,除了理事召见人时会到书房,其余时间几乎足不出户。

    飞霜不忍再想,转身离开。

    闻玉在窗前立了会儿,才在床沿边坐下。这些时日他总觉心头空了一块,哪里都寻不见她,唯有此处,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她的气息。

    可这么多日,他日日宿于此,为何却没有一回能梦到她。

    闻玉的目光落在那叠话本子上,最上头的正是那本《春闺夜话》,似是想到当日情景,他眸中微漾,将话本拿起。

    底下一本他也见过,不知写的什么,当时的她竟是不肯给他看上一眼。

    闻玉略略弯了弯唇,翻开话本扉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