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闻玉站在长庚河边,带着水汽的春风卷起他的袖摆,使他整个人都似要振翅腾飞一般。
若是真能乘风而起,闻玉此时恨不能扶摇直飞,寻遍九州四海。
此前,他唤了暗五暗六,让他们一点点回忆商丽歌在花神节前做了什么,去了何处,见了何人。
一条条筛选、整理,发现她去得最多的,只有两处。
一处是万民钱庄,一处是瑞茗茶楼。
他派人去过钱庄核实,威逼利诱之下钱庄老板吐露,商丽歌每回去皆不是为兑换散银,而是将金珠存入。且就在花神节前,她还特意去取过一笔钱,大多是银票,只有一点散钱。
可以确认,她根本就是早有准备。
她早就做了计划,想要离开红楼,离开他!
闻玉咬牙,只觉胸腔间似被外力不断撕扯,不解、愤怒、期待种种情绪几乎要将他炸开。一向平静无波的双眸中风起云涌,他闭上眼,才能勉强控制,不让情绪外泄。
单凭她一人,绝无可能做出这般周全的部署。
且这个计划出现了意外,若无人接应,她如何能远走高飞?
有人在帮她。
闻玉第一个想到的是季洲,然之前看他在崖底的模样,闻玉又首先将他排除。
那还会有谁?谁会愿意冒这样大的风险帮她,谁又有这能力召来与他暗卫旗鼓相当的人手?
闻玉猛地睁眼,那便只有一个。
他几乎立时下了决定,往闵州方向。
从青山下,最近的并非陆路,而是沿着长庚河下游往南的水路。闻玉一路追踪至此,发现了处于下游的村落,便让丛云前去听。
“公子,都问过了,无人见过姑娘。”
闻玉微微蹙眉,目光一寸寸掠去,正在晒网的几个妇人似是承不住他的目光,纷纷偏过了头。
闻玉轻呵。
丛云不解:“公子?”
“她那般聪明,只怕早就做了部署。”
闻玉抬步走到板岸尽头,远处的乌篷船破水而来,船上的姑娘折起芦苇放到唇边,悠扬调散在风中,熟悉得叫人心头疾跳。
是《清平调》。
闻玉眉峰微动:“让那艘船过来。”
何爷爷划着桨,临近岸边才看清岸上的那群人,这般气势实非普通人能有,尤其是最前头的那位郎君,带着半截面具,目光却沉冷得厉害。
何爷爷立时觉得不对,将何鱼儿护在怀中:“你们是什么人,有什么事吗?”
前头的那位郎君展开一幅画,对他们道:“我来寻我未婚妻,不知老丈可曾见过?”
画上的姑娘巧笑嫣然,眉眼甚是熟悉,何爷爷心头一跳,看了他一眼,却是道:“没、没见过。”
那行人带着姑娘离开前留了不少银子,姑娘又特意叮嘱过,若再有人来寻万不可透露她的行踪,老头既已应下,便没有出尔反尔的道理。
“可你的眼神告诉我,你见过。”
何爷爷一滞,正要开口,却听那位郎君沉声道:“她会是我的妻。”
何爷爷忽而想起那日来接姑娘的年轻郎君,莫非姑娘是逃了婚,为与心上人双宿双栖去?
思量间,眼前的郎君已蹲下身来,拿过了何鱼儿手中的芦苇:“这首《清平调》是她教你的吧,吹得真好听。”
何鱼儿目中一亮,下意识点了头。
闻玉勾唇。
何爷爷阻止不及,只得道:“她已然走了,我也不知她去了何处。”
见郎君神色不对,他顿了顿,终是又补了一句:“听老头我一句劝,姑娘既有了心上人便放她走吧,郎君,强扭的瓜可不甜啊。”
“心上人?”
闻玉的眸中倏尔冷下,一字一句研磨出声,蓦而轻笑:“是么?”
一旁的丛云只觉浑身一冷,忍不住了个瑟缩。
***
闵州城外,青堤两岸,杨柳依依。
这一片青堤湖畔,九曲廊亭,都不过是林西苑的百景之一。
林西苑是南宁王府别院,整个园林占地百亩,植栽各式奇花异草,豢养奇珍异兽,处处可见碧瓦朱甍飞檐斗拱,叫人如置贝阙珠宫。
今年的朝歌宴就设在此处。
据,南宁王有意从朝歌宴上选出一位合适之人,教习独女青阳郡主舞乐。能成郡主座师是何等荣耀,莫一般的舞者乐人,便是已有所成的大家也自是希望能更进一步。
接到帖子的行首名伶无不盛装出席,没接到的也只能扼腕嗟叹,左不过宽慰自己,便是去了也无甚机会,闵州和阆州的行首大家声名那般显赫,又哪轮得到自己呢。
商丽歌带着罗四娘给的请帖,雇了辆马车出城,远远就瞧见林西苑前的两座衔珠石狮,昂首睥睨不怒自威,有几分王府别苑蕴养出的尊贵气度。
石道宽敞,可容三辆马车并驾同行,然车后呼喝声声,赶车的马夫勒了缰绳往旁避了避,后头的马车依旧贴着车厢从他们身旁掠过,车上金铃叮当作响,彩穗翻飞,直到停在两座石狮前。
“怎也不看着路,这般宽的道,还险些就撞上哩。”
下来两个丫鬟闻言,瞪了车夫一眼:“也不看看你怎么赶的车,若是伤到了我们行首,定要你好看!”
马夫气急:“你——”
“不得无礼。”挂着白羽彩穗的车帘被人掀开,端坐在里头的女子俯身下车,眉目清秀妆容雅致,相比其他人的盛装出席,她一身清雅别致的扮反而叫人眼前一亮。
“失礼了。”
她朝车夫微微颔首,示意一旁的丫鬟。丫鬟撇了撇嘴,从兜囊里掏出块碎银子扔来:“喏,别挡道,拿了钱赶紧走。”
商丽歌掀帘而出,那块银子咕噜噜滚了滚,正好停在她脚边。
商丽歌神色微顿,抬眸望去正撞上那女子的目光。
穆婷鸢一愣。
她从未见过有人能将这最为浓艳的红色穿出这般灼人韵致,眼前之人虽戴了面纱,可顾盼之间已叫人心弦紧颤,也不知那面纱之下,是何等绝艳容色。
穆婷鸢的眸光在她腰际掠了掠,未见到眼熟的大家玉牌,眸中神色便淡了许多,微一颔首便移开了目光,还是商丽歌开口唤住她:“姑娘稍等。”
穆婷鸢脚步一滞:“怎么?”
“你家丫鬟掉了银子。”
不等穆婷鸢开口,她身侧的丫鬟已是抬眉道:“银子是赏车夫的,有什么问题吗?”
“自是有。”商丽歌看着那丫鬟,容色平静,“上级下属之间,或是感念人服务周到之时的赏银方称赏,可方才是几位的马车险些撞到了我们,理应道歉才是。”
“放肆!你可知我们姑娘是谁,敢这般猖狂?也就我们姑娘好心还给你们银子,你们不感恩戴德竟还挑三拣四起来,好没道理!”
“你们家姑娘是谁同你该不该道歉并无关联,你们行车莽撞在前,施舍凌下在后,我倒也生了几分好奇,哪家的人能教出你这般的下人仆从?”
“你!”
“住口!”穆婷鸢蓦然蹙眉,低喝道,“道歉。”
“姑娘!”丫鬟气得跳脚,然见穆婷鸢沉了神色,也只能不甘不愿地朝人福了福身,道了句歉。
车夫这才觉得这银子拿得舒坦许多,对商丽歌谢道:“这里不好叫车,一个时辰后我来此接姑娘如何?”
“那便多谢。”
车夫驾马离开,穆婷鸢未再看商丽歌一眼,转身入了苑门。
今日,甘南四州稍有名气的乐人都汇聚于此,更有舞乐出众的行首大家坐镇,杨柳青堤旁乐音阵阵,一派春意融融。
然开席不过片刻,各个行首大家之间便已开始角力,名为为教习青阳郡主选曲,实则演奏的曲子一首比一首指法烦杂,到最后,已不过炫技而已。
一些声名稍次的乐人压根插不上话,却也开始默默站队,让自家歌舞坊的人攀上南宁王府总好过便宜了旁人。
直到有人唤了声“穆大家”,众人纷纷起身行礼。
来人正是穆婷鸢。
商丽歌多看了她一眼,便是在澧都城中,她也曾听过穆婷鸢的名字,只因她是史上最年轻的行首大家,十九岁时便得惠赐玉牌,曾用七个水杯,奏出过十二段《七情曲》。
当然,是在商丽歌之前。
自商丽歌新晋为大家之后,这史上最年轻的行首大家便换成了她。
可不得不,这位穆大家的实力的确不容觑。
“今日有幸得见穆大家,不知可否请大家再奏一曲《七情曲》?当日闻得那杯中之乐,实在叫人难以忘怀。”
穆婷鸢淡淡一笑,却是命丫鬟取了古琴来:“区区杯乐上不得台面,郡主千金之尊,如何能用那些?古琴高雅,音色旷达,用来教郡主当是最好不过。”
她素手拨弦,泠泠琴音流畅而出,果如高山仰止,叫人心驰神往。
众人听着琴音,皆觉她言之有理,又暗叹自己怎没想得这般深远,南宁王府的郡主是何等尊贵,自要习那最为高雅不凡的。
一曲毕,溢美之词不绝于耳,穆婷鸢听得多了,心头也未见几分波澜,她按下弦面正要开口,忽听身后乐声叮铃,竟是异常清脆澄澈,不由回眸望去。
只见方才见过的那位红衣女子跪坐一侧,身前放了三块大不一的溪石,以箸击之即成乐音,试了几下之后,竟能奏出一曲完整的调。
穆婷鸢面色微变。
一旁有人叹道:“我还是头一回知道,石头也能奏乐。”
“曲是好曲,可惜了,这等玩意儿实在难登大雅之堂。”
商丽歌闻言抬眸,却是笑道:“我倒觉得不然。曲乐并无高低贵贱之分,杯盏溪石击出的乐音未必低贱,古琴瑶瑟奏出的曲乐也未必上乘,只要是能动人心之曲,皆是贵曲。”
“而且青阳郡主年岁尚,又是初学,从寻常事物入手另辟蹊径,或许能叫她对舞乐更感兴趣,若觉得有趣,学起来自也更快些。”
“这么一听,好像也是有些道理……”
方才还对她赞不绝口的众人纷纷改了口,穆婷鸢原本不觉得什么,眼下却有些不快起来。她身旁的丫鬟惯会察言观色,此时便扬声道:“不过是我们家姑娘玩剩的手段罢了,没真本事就玩这些投机取巧,还真是好厚的脸皮。”
商丽歌放下箸子起身:“这位姑娘,你又怎知我没几分本事?”
丫鬟嗤笑:“或许有几分吧,毕竟你也入了这朝歌宴,只是同我们家姑娘比起来自是差得远。”
这话虽得张狂,却也算属实。看这姑娘腰际空空,显见并未成为行首大家,更别提是与行首中的佼者穆大家作比。
“你评判的标准,便是行首大家的玉牌么?若我也是行首大家,你便承认我所?”
“你?你今年才多大?便是再给你十年,你也未必成就得了吧?”丫鬟抬了抬下颌,“哪像我们家姑娘,可是最年轻的——”
“据我所知,澧都中新晋的商大家,不过年芳十八,比你家姑娘还要上一岁。”
穆婷鸢原本一直垂眸沉默,并不制止那丫鬟,此时却是忽而抬眸,神色一滞。
丫鬟亦是一噎,半晌才道:“人家可是跳出了三十二转的凤舞琵琶,那是几十年难出其一的舞学天才,老天爷赏饭吃,你又如何能同她比?”
商丽歌微微扬眉:“这世上能人众多,你又怎知不会有第二个商大家?”
丫鬟嗤道:“就算有,那人也不会是你。行首大家哪是封就封的,痴人梦,异想天开也该有个度,没得叫人笑掉大牙……”
丫鬟的声音忽而一滞,她猛地瞪大了眼,宛如被人掐住了脖子。
不止是她,在场众人齐齐一惊。
只见商丽歌从袖中掏出一块白中点翠的玉牌,上头的“鸾歌凤舞”四字熠熠生辉,她将之系在腰间,这才抬眸一笑:“大牙不曾笑掉,脸皮掉了倒是真的。”
丫鬟的脸瞬时涨得通红。
无人听闻,泊在岸边的竹篷扁舟里有人“噗嗤”一笑,舟微晃,漾出涟漪层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