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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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辰时半,南宁王府的马车准时停在了巷口,接商丽歌去林西苑。

    商丽歌带上院门,许是门廊边的椽木卡住了,“吱呀”了半天才勉强合上,好在里头的门窗都上了锁,这外头的院门倒也无妨,待她从别院回来再找匠人修理便是。

    商丽歌上了马车,入林西苑后再乘舟过湖。

    再次到那座绣楼前,商丽歌已然知晓绣楼另一侧的缓坡平台是作何用,只是那位郡主日日将自己关在楼中,这条特意为轮椅建造的廊道便没了用武之地。

    商丽歌登楼,站在百鸟穿林的洒帐前福身行礼,赵婉言依旧散着头发坐在窗前,听到动静头也未回,只冷声道:“出去,我不学。”

    商丽歌却是掀了帘帐,径直入了内室。

    “放肆!谁让你进来的?”

    赵婉言又要抄起手边的东西,商丽歌微微扬眉:“南宁王府财大气粗,金石玉器满屋,郡主砸了一批,立时便能换上一批新的。只是郡主该多练练准头,否则便是将这满屋的瓷器都砸了,我也依旧能行到郡主身边。”

    赵婉言咬牙:“你、你简直……”

    “我简直不可理喻。”商丽歌自然地将话接下,正如她极为自然地接过赵婉言手中的白玉插瓶,心放到一边,随后又拿起妆台上的玉梳,替赵婉言顺着头发。

    一旁的丫鬟齐齐一怔,一时也不知该不该上前拦阻。

    “郡主既非视人命如草芥,不肯随意砸,又何必作出这副暴戾模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赵婉言闻言一愣,却见铜镜之中,商丽歌已将她的头发绾成田螺髻,发顶簪了一只绢蝴蝶,双翅颤颤,娇俏可人。

    这般一扮,显得赵婉言面上的苍白阴郁散去几分,整个人好似都精神许多。

    “怎么样,好看吗?”

    赵婉言别过头:“丑死了。”

    却也没将发髻散。

    商丽歌笑了笑,问丫鬟要了把琵琶,就在赵婉言跟前弹,一曲一曲,或轻快动人,或缠绵悱恻,赵婉言默默地听,一上午过去,再没听她砸东西,也没再将人往外轰。

    丫鬟们偷偷交换了眼色,暗叹表少爷这回,是当真找对了人。

    从林西苑出来,南宁王府的马车又将商丽歌送回住处。

    商丽歌推开院门往里,蓦而又顿了脚步。

    她回过身去查看,却见早上还“吱呀”作响的院门此时几无声响,院门合上时严丝合缝,推拉之间也不见半点迟滞。

    门已修好。

    商丽歌一怔,下意识往外看去,巷之中寂寂无人,临近两户人家也都大门紧闭。商丽歌又回院中查看了门窗,锁头完好,屋中陈设也分毫未改,当是无人进入。

    莫非是卫临澈的人替她修了?

    商丽歌放下心来,卫临澈去了闵州军中,待他回来,再好好谢他。

    ***

    荆北在院中擦着廊柱,午后人少,前面的喧闹又传不到此处,倒显得屋里的女声愈发清晰起来。

    “琵琶指法种类繁多,有拂、勾、临、剔,大有三分、三摭、大扫、大拂,四弦之上千变万化,最紧要的唯有基本功。”

    荆北擦完廊柱擦栏杆,边擦边往屋边挪,此时四下无人,索性钻到了轩窗底下,透过半开的轩窗看向屋内。

    屋中的女子正在演示指法,荆北照着比划,女子起身,他便也跟着起身,冷不丁一头磕在窗棱,撞出一声闷响。

    荆北不敢出声,也顾不得疼,更不敢看屋中人是否发现了他,只连滚带爬地离了轩窗,继续擦着朱漆围栏。

    没过多久,里头便下了课,琴师们陆陆续续从屋中出来,压根不会多看一眼他这个洒扫的下人。

    荆北垂着头,转身拧着帕子,冷不丁头顶覆上一层暗影,他下意识望去,却见里头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站到了他身后。

    荆北忙起身,恭恭敬敬道:“见过黎大家。”

    “既想学,怎么不进去听?”

    见少年的面上有一丝被戳穿的窘迫,商丽歌笑道:“因为里头都是姑娘?”

    荆北垂着眸:“我、我没钱交束脩。”

    商丽歌莞尔:“此处是罗夫人借我的院子,我未交租金,作为交换便该指点她的人,你也在罗夫人手下做事,若是想学,不收你束脩。”

    “可……”荆北顿了顿,低声道,“里头也都是琴师,我一个下人……”

    商丽歌眸中微动:“我以前,也算是个下人。”

    乐籍同奴籍本就没什么两样,不过是本朝礼乐兴盛,才有那般多人追捧乐人琴师,倒叫人忘了,单凭一道户籍就能将人囚困一生,甚至连后代,一出生也会被上贱籍的烙印。

    荆北一怔:“黎大家?”

    商丽歌笑了笑:“正如你所见,我如今也已是大家之称,所以,我只问你,想不想学?”

    风过枝头,簌簌作响。

    午后的阳光照在人身上,一点灼烫的温度就能叫人心血沸腾。

    荆北猛地抬眸,目中似也折射了光的璀璨:“想。”

    他想。

    商丽歌弯了弯眉眼,笑着转身:“明日午时,准时来听课。”

    荆北应了一声,继续埋头擦着栏杆,手中布条摩擦出“刷刷”的声响,似有使不完的劲。

    商丽歌穿过芜廊,曲园的管事迎面而来,行礼道:“黎大家,客人到了。”

    商丽歌依言上楼,去往二楼的厢房。

    此处是曲园后头的跨院,自朝歌宴后,闵州城中各大歌舞坊已是人尽皆知“黎大家”之名,又有南宁王府造势,她的名气很快便入了内宅,不少官眷都邀她入府授课。

    这个月的课单已然排满,除了那些官眷贵女,她还在跨院开办了学堂,接收那些并非出身显贵,却也喜好舞乐的普通姑娘。

    管事的那位来客身份神秘,似是不方便露面,但给的束脩又着实丰厚,商丽歌猜许是哪个官家富商的内眷,不好叫人知道身份,这才用纱帘作挡,围笠遮面。

    只是近日教习指法,隔着纱帘瞧不真切,商丽歌这才近前道:“指法至关紧要,若不得当练习容易失了音准,不知姑娘可容我入帘一观?”

    见纱帘后的人点了头,商丽歌遂掀帘而入。

    那人坐于案前,怀抱琵琶,围笠遮住了整张脸,虽身形瘦削,却绝非寻常女子的骨架身量。

    商丽歌微微一怔,随即了然。

    难怪不愿露面,原是怕被人知晓他并非女子。

    商丽歌并不戳破,只依旧解释详尽,目光落在他指间,只见那双手骨节分明修长白皙,倒是比女子的手还要还看。

    此时,他指间轻拂,零散几音叮铃而出,竟是稳健流畅,商丽歌有些意外:“以前是有学过?可否弹首完整的曲子来听?”

    那人顿了顿,指间轻挑,四弦微震,曲调流畅自如,竟是一首《清平调》。

    这指法,她已无需再教。

    商丽歌正要起身,蓦然琵琶裂音,指上一错曲便停了下来。商丽歌微微蹙眉,又仔细看了看他的手势,道:“食指再上移半寸。”

    他调整了下,却还是有些偏差。

    商丽歌便伸手,轻触上他的指尖,引着食指落到正确的方位:“记住这个位置,你指法灵巧,只需多加练习……”

    那人却忽而伸手,在商丽歌抽离之前反握住她,微微用力。

    商丽歌顿惊,挣扎着要将手抽出,然将将后退一步,那人便跟着起身,怀中琵琶落地,砸出“铮”的一声。

    “你做什么!再不放手,我……”

    围笠之下传来一声轻笑,握着她的手却丝毫不松,他似是叹息一声:“这么久没见,歌儿可有想我?”

    商丽歌瞳仁一缩,整个人如遭雷击。

    这声音……

    他用另一只手将围笠摘下,露出俊美无俦的一张脸,如冰雕玉琢的五官商丽歌再熟悉不过,可唯独那双眼中压抑翻涌的,是她从未见过的神色。

    那是一片无际的永夜,似能将一切吞噬殆尽,危险得叫人心惊。

    闻玉微微俯身,如同低喃:“我可是日日夜夜地想着歌儿,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商丽歌浑身一颤,下意识又退了半步。这一次,闻玉松开了手,任她退开半步之距,又从袖中掏出一本册子,看外壳像是话本,却轻而易举地叫商丽歌僵在原地。

    是她的手札!

    闻玉垂着眸,面上依旧云淡风轻,当着她的面细细将手札翻看,一页一页逐字逐句地念,极富耐心。

    直到念到那句:公子闻玉,宜亲近笼络。

    闻玉停住,将手札翻过,指着划去他名字的那页虚心求教:“学生愚钝,不知何为笼络?”

    那神态,自然得像是在请教乐理指法。

    商丽歌的心口怦怦直跳,垂在身侧的手握紧又松开,只勉力镇定道:“意为拉拢人心。”

    闻玉复问:“如何笼络?”

    商丽歌一咬牙,蓦然上前半步,将方才拉开的距离尽数消泯。青葱指尖勾上公子尾指,商丽歌抬眸,迎着那双眼盈盈一笑,媚态横生。

    “便如这般,公子心悦否?”

    那双墨色深眸中骤然风起云涌,商丽歌心头一个咯噔,直觉不好,然再想抽手为时已晚。

    腰后蓦然一紧,公子的手臂将她牢牢锢住,反身一压将她抵在桌案。

    桌上的狼毫笔墨洒了一地,一片混响中,商丽歌却还是清晰听见公子的声音。

    他道:“甚悦。”

    不等商丽歌反应,他已骤然俯身攥夺了她的呼吸,唇齿研磨一寸寸攻城略地,那样霸道蛮横,根本不给她任何反抗的余地。

    商丽歌从未见过这样的公子,失了往日所有的温润克制,满目侵略理智全无。

    商丽歌蹙眉,唇舌追逐之间狠狠咬下,然公子只是略略顿了顿,依旧不减半分攻势。他眉眼微垂,将她牢牢攥在掌中,与她呼吸相缠,唇齿相依。

    直到商丽歌渐渐喘不过气,他才微微退开些许,唇瓣湿润旖旎,艳艳似妖。

    他将人紧紧扣在怀中,这一路,他想过无数次,的确是辗转难眠咬牙切齿,恨不能将她吃拆入腹,与他骨血相融。

    可如今,听着她骤急的心跳,感受着她的温度,他想的却是——

    幸好,幸好她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