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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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雅室的窗台上放了一盆宝楼台,由白渐粉的芍药花簇,团团喜人,与之前公子送的那朵大同异。

    商丽歌望着,微微出神。

    若公子还同以前一般,看似温润实则强势,迫着她将芍药收下,如今的她,怕是会当着公子的面将花丢弃。

    可是他没有。

    他将选择权完完整整地交到她的手里,却也在告诉她,他有着绝对的耐心。那双深眸之中闪烁的不再是复杂难辨的情绪,而是明明白白的渴求爱慕。

    这样的公子,商丽歌有些招架不住,以至于那日落荒而逃之后,她便下意识地躲着公子。

    毕竟情爱一词,这一世的她已不想沾惹。

    商丽歌缓缓垂了目光。

    “大家,黎大家?”

    商丽歌回神,见荆北一脸关切地望着她:“黎大家可是有心事?”

    商丽歌摇头:“抱歉,方才讲到哪儿了?”

    荆北继续方才的问题,商丽歌也收拢心思,一点点耐心教他。

    自那日商丽歌让荆北与其他琴师一同听课之后,荆北便喜欢跟在商丽歌身后。他天赋甚高又肯刻苦,虽不是从幼时学起,进益却一日赶过一日,如今已熟悉指法要领,勉强能成曲了。

    见他如此勤奋,商丽歌自也愿意多教他一些。

    “黎大家!”蓦然外头一声高呼,将雅室的门拍得砰砰作响,商丽歌起身开门,却见是曲园的一个琴师惶急道,“外头有人当庭下了琼花帖,我们的人快顶不住了,还请黎大家赶过去看看。”

    商丽歌目中微沉,疾步往外,荆北亦是跟上。

    到了前院,只见一个院子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不少的人,原本的戏台子上已无人唱戏,却坐了个面容清秀的素衫女子,此时眉角微抬,目中冷傲尽显无疑。

    无需她开口,跟着她来的乐坊主人已抚了抚鬓角道:“这曲园声名在外,都不仅戏唱得好,这舞乐也是一绝,可我怎么瞧着都是些银样镴枪头,半点不顶用呢?”

    有乐师怒道:“你让一个赫赫有名的行首大家来踢馆,同我们这些名不见经传的琴师比试,真是好生要脸!”

    “那便让你们的行首大家出来。”穆婷鸢此时才淡淡开口,“你们曲园,不是有个新来的黎大家么?”

    “原是来寻我的。”

    穆婷鸢神色一滞,循声望去。

    随着那人走近,两侧的人下意识往旁退去,给她让出条道来。曲园的乐师齐齐一喜,忙躬身道:“黎大家来了。”

    商丽歌不紧不慢,仿若闲庭散步,薄纱覆面露出盈盈眉眼,剔透如墨玉星子,望过来时似能瞧进人眼底。

    穆婷鸢下意识拢了拢指尖。

    自那日朝歌宴后,她自觉颜面扫地,三日闭门不出,心中的不甘却是一日胜过一日。

    她自幼被赞天赋卓绝,又肯勤奋刻苦,十九岁时便通过了大家擢考,很是风光了段时日。可好景不长,澧都很快又出了一位举世难寻的商大家,据一舞倾城,比她还要早上一年成为大家。

    穆婷鸢宽慰自己,那样的绝世天才百年难出其一,不是她能望其项背的。可这才过了多久,就又蹦出了位黎大家来。

    为此她还特意派人去了趟澧都,穆婷鸢冷笑,也不知她从哪儿偷来的玉牌,当真以为阿猫阿狗都能骑到她头上么!

    穆婷鸢敛下心绪,只冷声道:“今日是揽霞乐坊对曲园下的琼花帖,我仅代表揽霞乐坊而来,罗夫人既已接下帖子,便该有所准备才是。”

    罗四娘冷笑:“你们前脚刚下了帖子,后脚便直接擂,你穆大家在行中也算是个人物,连这行最基本的规矩都不懂么?”

    琼花帖是乐坊中人对同行才会下的帖子,以切磋舞乐为名,从另一种角度来,亦可称之为战帖。

    只不过大多时候,帖子上都会写明比试的时间地点,由人提前送来。而揽霞乐坊却是领着一众乐坊众人浩浩荡荡来曲园踢馆,这帖子,罗四娘若是不接,只怕日后曲园在闵州城中便再也立不起来了。

    可一旦接了,就只能硬撑下去。黎商毕竟不是她曲园中人,帮她是情分,不帮是本分,此时也断没有叫她出头的道理。

    罗四娘没想让商丽歌掺和,商丽歌却已拿了琼花帖来看,见这帖子不仅用了上好的洒金花纸,纸上还染了淡淡花香,做工精致字体娟丽,翻看之间都叫人觉得赏心悦目。

    可细看那上头之言,看似恭谨实则锋利,又实在叫人爽利不起来。

    “穆大家若是想与我切磋,直接找我便是,何须绕这么大一个弯子?”

    穆婷鸢微微抿唇,只道:“黎大家是想好要替曲园出头了么?”

    “自然。”商丽歌扬了扬琼花帖,“这帖子,算是罗夫人替我接的。”

    罗四娘闻言想要上前,被商丽歌拦下,示意无妨。

    “好。”穆婷鸢等的便是她这句,“那便一曲为限,无论黎大家选用什么乐器,只要能跟上我的曲调,便算曲园胜。”

    不少乐师立时蹙眉:“这不公平!”

    “由你来选曲已是占尽优势,且谁人不知穆大家最擅长曲快音,这般比试根本就是毫无意义!”

    周围嗡声又起,无人注意曲园外的街道旁停了一辆青帘马车,坐在车前的丛云耳力好,曲园里头的情形听了个七七八八,此时忍不住回头朝车厢道:“我看那群人来者不善,公子真的不出面吗?

    闻玉静坐车中,掀了车帘望去,却是淡淡一笑:“她自己便能处理妥当。”

    丛云挠了挠头,一时又有些看不懂了。

    公子前两日分明还积极得很,又是塞纸条又是送花的,怎的光不做,眼见商姑娘遇到了麻烦,也袖手旁观呢?

    闻玉仿佛知道他所想,目光沉静,却不曾从那人身上离开过半刻。

    她从来就不是附庸在他羽翼下的菟丝花,从前是惯会对他装模作样,如今离了他,倒显出几分独当一面的气势来。

    可他偏就信她。

    闻玉微微勾唇,抬手轻抚唇瓣。

    那只狐狸,可是会咬人的。

    曲园之内,面对众人控诉,穆婷鸢神色不变:“我只,只要能跟上我的曲调不让曲子断节便算你们胜,又没要将这曲子演得如何出彩。若是觉得不公,一开始便不要接帖,接了帖子又怕这怕那,容易叫人耻笑。”

    “你——”

    “无妨。”

    商丽歌抬了抬手,命人将她的琵琶取来:“就依穆大家所言。”

    穆婷鸢这次带的是筝,她抬手抚出几音,看了商丽歌一眼后指尖落于筝面,凌凌筝音便倾泻而出。

    商丽歌在她弹出半节之后便跟着弹拨琵琶,两道琴音交织在一处,竟是毫无违和。

    穆婷鸢眉梢微动,素手一个大拂便加快了曲调,仿若溪淙淙清悦,自山间而下,越淌越远,越淌越急。

    商丽歌敛目,几无差别地跟上了她的速度。穆婷鸢再次一个大拂,乐声更快,溪汇聚成流,入奔腾江河,惊涛拍岸层层不绝。

    曲调一拂一变,江河终成瀑布,飞流直下三千里,若银河九天。穆婷鸢指尖翻飞,快得人眼花缭乱。

    可那琵琶声依旧与筝音融为一体,和谐得叫人瞠目。

    商丽歌不间断地拨弄四弦,蓦而弯了弯唇。

    随即抬掌一扫,更快一筹。原本筝音为首琵琶为辅的曲调莫名有了些微差别,细听之下,竟是……

    在座琴师齐齐亮了双目。

    竟是琵琶琴音引导着筝音,是琵琶反客为主!

    穆婷鸢的额角已渗了点点汗意,她不自觉地被商丽歌的琵琶声牵引着走,指尖的速度一时快到极致,可她竟是停不下来。

    蓦然一声裂响,穆婷鸢的筝断了弦,琵琶乐声这才和缓下来,商丽歌不急不缓地落完最后一音,摊掌按于琴面。

    她抬眸看向穆婷鸢,盈盈一笑:“穆大家,承让了。”

    院中静了一瞬,还是曲园的琴师们率先反应过来,将双掌拍得通红。罗四娘亦是一脸春风得意,扫了眼灰白了脸的乐坊主人,笑道:“来者是客,不如听完这出戏再走?”

    揽霞乐坊的主人自是没脸再留,拂袖便要离开,却听身后一人道:“且慢。”

    “怎么,穆大家是还有什么赐教?”

    罗四娘微微眯了眯眼,冷哼道:“今日我把话放这儿,我罗四娘的曲园也不是谁想来就来,想走便能走的。趁我还客气着,穆大家还是识时务的好,这时候离开,至少还留有几分颜面。”

    穆婷鸢咬牙,掌中还捏着断掉的琴弦,看向商丽歌的目光已是毫不掩饰其中恶意。

    蓦然她扬唇一笑,讽道:“黎姑娘琴艺卓绝,只要踏实上进,成为行首大家也不过是时日问题,又何苦这般弄虚作假,蒙骗众人呢?”

    商丽歌目光一顿。

    她身旁的荆北已沉下脸来:“你这话什么意思?”

    穆婷鸢冷笑一声:“偷了别人的玉牌充作行首大家,黎姑娘就不觉得亏心么?”

    四周的目光汇聚而来,落在商丽歌身上,带着个人或狐疑或探究的情绪,似要将之整个人都剖析一遍,叫人分外不适。

    荆北一个侧步挡在商丽歌跟前,扬声道:“方才的比试你们也都瞧见了,黎大家的实力有目共睹,穆婷鸢这分明是输不起信口雌黄,你们怎么还敢信?”

    众人觉得有理,一时又有动摇,穆婷鸢却目露讽刺,命丫鬟将东西呈上。

    “这是我命人去澧都,问礼乐司的乔乐官抄录而来名册,里头有所有在礼乐司登记的行首大家的姓名籍贯。”

    穆婷鸢将册子展开,唇角高扬:“你们可自去瞧瞧,那上头,可有她黎大家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