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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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刺史康为明的府邸并不显得富丽堂皇,却是十分清新雅致。

    鹅卵石铺就的径曲折延伸,两侧花木郁郁葱葱,也不知是什么品种的花草,个头散若繁星,红的粉的都有,偶尔有含羞半开的探到径上,花香沾染衣袖。

    出了径,视野顿时开阔。水榭边上架起了高高的木椽,轻薄的纱帘垂在上头,四角挂了迎风铃,微风徐徐,叮铃悦耳。

    年轻郎君们就跪坐在薄纱之后,敛袖烹茶,朝气蓬勃的五官若隐若现。

    一番品学论道,公子知无不言,那康为明腹有诗书又态度谦和,同样极易叫人心生好感,席上气氛热烈,和乐融融。

    茶水之后,康为明便命人上了酒菜,他身侧的婢子跪着上前替他斟酒,上好的浮屠,酒味清冽回甘,就是有些后劲。

    康为明起身,朝闻玉举杯道:“今日得蒙公子光临寒舍,康某真是喜不自胜,这杯我先干为敬。”

    闻玉垂了垂眸,神色不变:“谢过康大人。”

    “但闻某不胜酒力,只得以茶代酒给大人赔罪。”

    闻玉仰头,将杯里的茶水饮尽。

    康为明没半分不悦,只道自己疏忽,又让人重新上了茶来。

    婢子倒了茶,闻玉却是没再动。

    他的坐席旁坐了位唇红齿白的年轻郎君,模样与康为明有三分相似,一身装束比康为明精致许多,发间还抹了头油,看起来有几分油腔滑调。

    康友涟是康为明的堂弟,暂居在康为明府上,从方才起他就一直着量这个传中的第一公子,见他做什么都不疾不徐,明明礼数周全,待人接物均无可挑剔,可偏偏就像是天边的一轮明月,遥不可及。

    康友涟收起量的心思,收到堂兄的目光,热情地朝闻玉这侧倾过身来:“这好酒也是第一风雅物,第一风雅物自然要配第一风雅人,公子觉得可是这个理?”

    闻玉淡淡一笑:“闻某以为,风雅在骨,不在外物。”

    康友涟:……

    康友涟的神色滞了一瞬,随即又如常道:“公子不胜酒力,还是平日喝得太少的缘故。”

    他不由分地泼了闻玉的茶,又往茶杯里倒了酒:“喝多了这酒量便练出来了,都是自己人,醉了也没什么。”

    闻玉瞧他一眼,康友涟甚至未能捕捉到他的目光,就已觉后颈发凉,然再定睛看去,只见那狐狸面具虽遮住了半张脸,露出的唇角一侧却吣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瞧着并无不悦。

    康友涟不知怎的松了口气,然紧接着,却听他又道:“我不饮酒是为不喜,君子不强人所难,康友见谅。”

    席上已有不少学子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时不时投来一眼,公子已明明白白表达不喜,他若再劝,只怕会惹众怒。

    康友涟眸中沉了沉,只得挤出丝笑来:“原是如此,是我唐突。”

    他侧身要回,恰好一旁的婢子端了汤盅上来,给公子上汤,这一撞,险些将汤盅倾翻。

    那婢子满脸惊恐,前身几乎匍匐在了地上,朝康友涟告罪。康友涟正要叱骂,想起这是在众多文人学子跟前,又被康为明的眼风一扫,只得硬生生将那一口火气吞入腹中,勉强道:“无妨。”

    婢子低着头,将另一盏搁到了康友涟席上,随即诚惶诚恐地跪行而退。

    康为明仿若不觉,只朝闻玉笑道:“这野菌汤里加了几味上好的药材,味道鲜美益气补身,公子尝尝,诸位也都尝尝。”

    众人自是谢过,这一次,闻玉没再拒绝。

    康为明见他拿起了汤匙,眼底深光微微一闪。

    另一厢,商丽歌李代桃僵,跟在了进入刺史府的几位姑娘身后,额发放下盖住前额,红纱覆面,低着头不见眉眼。

    领她们入内的是刺史府一个老嬷嬷,身形佝偻,发髻却梳得一丝不苟,她从进门起就开始絮絮叨叨,讲的都是刺史府的规矩。

    譬如大人跟前不得挺直腰背,侍酒布菜之时必须跪坐跪行,如何入席如何出席,林林总总竟是讲了一路。

    若非商丽歌知道康为明并非出身世家,她几乎要怀疑自己是否踏入了哪家簪缨世族的府邸,重重累迭的规矩礼仪裹得人喘不过气来,然商丽歌听着,大抵可归为一句:

    不能叫康为明觉得不悦。

    商丽歌扯了扯嘴角,多大脸,一个刺史而已,竟活出了一身圣上的派头。

    前院里已然酒过三巡,隐隐传来丝竹之声,几人鱼贯穿过径,一片红粉错落暗香盈袖,玲珑花朵讨喜可人,却叫商丽歌步下一滞。

    岭南红粉星,怎会开在此处?

    商丽歌认得这花,在闵州时她曾应邀去过一位官眷的府上,那位夫人房中,就放了一盆岭南红粉星。

    商丽歌原本只是在书上见过,因觉得眼熟便问了一句,原是那夫人有个行商的兄弟,自岭南来回贸易,曾带回过一袋红粉星的种子,那位夫人擅长侍弄花草,可种了好几个月,一整袋的种子也只种活了那么一株,没开几日便败了。

    眼下,径两侧却是长满了密密的红粉星,如同散落在草幕中的红粉星辰,绚烂灿烈,芳香袭人。

    商丽歌垂了垂眸,虽不知缘由,但好在这红粉星本身无毒,只要不与……

    队伍停了下来,木椽上的薄纱微微拂动,过滤了灿烈的阳光,显得朦胧又神秘。

    商丽歌蜷在袖中的手一点点收紧,后背沁了密密的汗,让她整个人都忍不住轻轻一颤。

    空气中除了清冽酒香,还有一股子鲜香气味,一旁席位上搁了一盏汤盅,汤已见底,隐隐可见里头雪白的菌菇。

    红粉星本身无毒,可若是在闻到香味的同时用了一种药引子,便会催发出一种奇异的毒素,不会致命,却会叫人出现幻觉,不辨白天黑夜,不分梦境现实。

    据古籍记载,这种药引子闻起来,与菌菇类似。

    这里的每一个席位上都放了一盏汤盅,商丽歌的目光一路往前,直到触及那道月白身影,他的身前,亦搁了一盏一模一样的汤盅。

    商丽歌心口一沉,忙朝他面上看去。

    公子跪坐在席,嘴角的弧度已然拉平。与公子相处日久,此时的商丽歌一眼便能瞧出,公子眼下已有几分不耐,这场鸿门宴,似乎叫他觉得索然无味。

    不知怎的,商丽歌的心忽而又放了放。

    席末的乐师换了首曲子,商丽歌身前的姑娘们踩着舞步,薄如蝉翼的纱衣一挥,便随乐而舞。

    她们跳的是胡旋舞,穿的也不是寻常舞衣,上衣与裙摆分离,抬袖之间便能瞧见腰际一点风光,纱衣拢在外头,若隐若现之间,愈发勾人。

    在座大多还是些年轻学子,哪里瞧见过这般热烈直白的舞蹈,一时纷纷呆住,两颊烧红,看得忘了挪开目光。

    姑娘们扬眉浅笑,鲜艳的裙摆划出一个个圆满的弧度,朝着席上的人靠近。

    商丽歌原本跟在姑娘们的后头,见几人散开,不由眉心一蹙。抬眸只见前头的两个扭着腰肢,一左一右朝公子而去。

    商丽歌一咬牙,加快了舞步,几个旋身夹在两人之间,一同站到了公子跟前。她轻扭着腰,雪白的腰际间隐隐露出一抹青痕,却愈发衬得雪肤细腻若脂。

    闻玉自舞姬出现起,眼底便未起波澜,左不过淡淡抬眸,任凭舞姬如何热情妖娆,也不入眼底。

    然此时,那双若寒玉冷泉的眸子陡然一颤,霎时风雨欲来倾山倒海,叫另两个舞姬下意识浑身一僵。

    公子认出她了。

    商丽歌只觉头皮发麻,抬眸迎上公子的目光,那里头的冷意似要将她冻成个冰疙瘩,数九寒天里下的冰刀也不如公子此时的一眼。

    只见公子扯了扯嘴角,竟是勾出一抹笑来。

    商丽歌顿觉不好。

    身侧的两个舞姬本就是奔着公子而来,此时却被那饱含冷意的一眼看得生了怯,犹豫着要不要更近一步,商丽歌却比她们任何一个都快,一脚踩上席面,艳色裙摆一掀便滚进了公子怀中。

    公子果然稳稳接住了她,袖摆一动便将她的腰际盖得严严实实。然另一手却环过她的脊背,落在侧腰之上。

    仅隔着一层薄纱,商丽歌能清晰感受到公子掌心的温度。

    一向温凉的手,此时竟仿如火钳,将她牢牢锢住。热意滚烫,叫她这坨冰疙瘩一点点化成了春日池水。

    商丽歌被烫得嘤咛一声,抬袖一勾,环住了公子的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