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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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等众人开口,康为明已箭步上前,一拳锤在康友涟面上。

    “畜生!”

    康友涟被他得歪过头去,鼻血涌出,然康为明犹不解气,揪着他的衣领狠狠又是几拳,还是众人见势不对,上前将他拉开。

    康为明胸膛起伏,看着挣扎不休的康友涟,良久才哑声道:“将他捆了……送官。”

    府中下人皆是一怔,然康为明亲自发的话,无人不敢照办,康友涟被五花大绑,压着送去了府衙。

    “怠慢诸位了。”康为明回过身,面上满是疲惫,“友链患有宿疾,发病时便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只这病已许久未曾发作过,不想今日……”

    康为明捶了捶门框,压着声道:“那位姑娘的后世我定会好生操办,友链的罪,让我来赎,诸位……先请回吧。”

    他并未徇私,也承诺了给遇害姑娘一个交代,见他此番模样,众学子皆是满心唏嘘,纷纷告辞离开。

    康为明让管家将众人送出门去,又安排人清理了现场,随即步子一转,往书房去。

    直到书房的两扇红棕雕花木门阖上,康为明的神色才彻底阴沉下来。

    康友涟的事不难,死的不过是个妓子,不会有后顾之忧。让他先在牢里待一阵子,随便寻个大夫做个假脉案,很快就能解决。

    只是方才当着众人的面,他不得不大义灭亲,否则给那些愣头青落下话柄,会是一桩大麻烦。

    康为明目色阴鸷,想起那位,面色更是沉得像要滴出水来。

    是他大意了,徽琴的惧意并不是夸大其词,那人比他想象的还要难对付,他要好好想想,再想想……

    “看来康大人是想着,如何将我除之而后快。”

    康为明悚然一惊,只见青竹幔帘后走出两道人影来,本该离开刺史府的两人,如今竟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他的书房里。

    “你——”康为明下意识退了半步,却听那位又道:“那康大人可要思虑清楚了。”

    康为明将那声“来人”咽下,目色沉沉地审视他半晌,蓦而冷笑:“就算你名声再大,再得人拥趸,也不过是一介白身。”

    “区区蝼蚁,焉敢威胁朝廷命官!”

    闻玉撩袍而坐,紫玉面具后的一双眼疏冷矜淡:“不是敢不敢,而是我已然这么做了。”

    冷锐的寒意贴上脖颈,康为明下意识垂眼,瞥到一点刀尖锋芒。

    四肢陡然僵硬。

    丛云自门后的暗角处走出,手中刀刃压着他的劲脉,好似只要稍稍用力就能割断他的喉咙。

    康为明呼吸紧绷,却是扯了嘴角:“我死了,濂州贪腐案的证据你永远不可能拿到。”

    “你来找我,不就是为了这个么?”

    康为明这般直白,倒让商丽歌不曾料到,闻言下意识看了公子一眼。

    他垂着眸,不见眼底神色,指腹之间轻轻摩挲。

    商丽歌一怔。

    公子思量时,会习惯性地翻书,若手中无书,则会曲指在案上轻叩。然这个动作,商丽歌同样见过多次,却是往往出现在公子想给人挖坑的时候。

    见公子不言,康为明嘴角的弧度愈深:“如何,眼下我们能好好谈谈了么?”

    闻玉抬了抬手,丛云便收了刀,退到一侧。

    康为明嗤了一声,扭着脖子站到窗前,那里放了一盆绿色的植株,茎叶细长,瞧着却甚有力量。康为明掏出帕子,仔仔细细地擦着绿植的每一根长叶。

    “我想了又想,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康为明将帕子翻了面,一边道,“公子闻玉若要权势,唾手可得,可偏偏只居于红楼。如今……又是为了什么要搅到这朝局中来?”

    “去年的这个时候,濂州水灾,圣上拨下的赈灾银出现在濂州刺史杜倍芳家中,杜倍芳因此获罪,也是在这个时候,康大人坐上了濂州刺史的位子。”

    闻玉不答所问,反而突然提起了杜倍芳,康为明动作一顿。

    “然在事发半月前,身为州牧的康大人还曾以商讨治灾事宜为名亲自登门,并留下了十株千瓣桃红的树苗。”

    康为明手中的帕子猛地收紧,闻玉仿若不见,继续道:“杜倍芳廉洁奉公,莫是在灾时,便是年节也不会收下属的礼。然这千瓣桃红在濂州本是随处可见,一场水灾却让之淹死大半,留下这个,杜倍芳不但不会怪罪于大人,反而会觉得大人心思细腻,一心为民。”

    “最可怜的莫过于那位杜夫人,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栽在院中为百姓祈福的千瓣桃红下,会埋着害得她家破人亡的赈灾银!”

    赈灾银上都有朝廷刻下的特殊标识,用以区分。杜倍芳获罪时,案件并未提及他到底了贪墨了多少银两,但想来数量不会太多。

    可无论多少,只要挖出的银子是赈灾银,就可以坐实杜倍芳的贪墨罪!

    杜倍芳获罪,康为明就能上位,上位之后替韩氏疏通其中关节,濂州便可尽归韩氏天下。

    这桩桩件件环环相扣,杜倍芳充其量,不过是其中一枚挡路的卒子,被韩氏从棋盘上轻易抹去。

    商丽歌眸中沉冷,康为明却忽而一笑:“公子这是又想威胁我?”

    闻玉再度摩挲指尖:“参与埋银的花匠如今在我手中。”

    康为明面上的笑意不达眼底:“我一点都不喜欢被人威胁。”

    “不过,我不介意同公子谈一笔交易。”

    康为明甩了帕子,站到案前倒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推到公子跟前:“你想要的东西,我给你。”

    另一杯被他捏在掌中:“我要的人,你给我。”

    “这交易,公子不亏。”

    “是不亏。”闻玉抬眸,执了茶杯与他轻轻一碰,“合作愉快。”

    商丽歌心中惊疑不定,康为明面上已挂上了如沐春风的笑,他将杯子举到唇边,掩下其上弧度,然下一秒,他双瞳猛缩,笑意凝固在唇角。

    闻玉将茶杯一倾,茶水淅淅沥沥淌到地面,一滴不剩。

    “砰!”是康为明重重搁了茶杯,咬牙道:“公子这是何意?”

    闻玉牵了牵唇,眸中若寂寂深海:“那就要问康大人了,好端端的养蝮蛇兰作什么?”

    康为明面色遽变。

    同样闻之色变的还有屋中的另外两人,丛云惊怒交加,“蹭”的一声将利刃拔出,雪白的刀锋再次架上康为明的脖颈:“你敢下毒!”

    商丽歌猛地转头,看向窗台边的那株绿植,它茎叶细长,瞧着与一般的兰草别无二致。

    “蝮蛇兰身带剧毒,外形与普通兰草极为相似,只是根茎发黄,在叶子底部会有一点细黄斑。”

    商丽歌走近,果然看到了一点细细斑点。

    蝮蛇兰的汁液毒性最强,只需吞食一点,就能叫人在三日之内,脏腑衰竭而亡。

    康为明一边与公子达成协议,一边下毒害人,既能拿到他想要的,又能除掉公子,一举两得,真是好生歹毒!

    商丽歌抿唇,若非知道此人还有用,她恨不能现在就将掺了蝮蛇兰毒的茶水给他灌进去!

    冰冷的指尖突然被一股温凉覆盖,商丽歌垂眸,她的袖摆果然已同公子的交叠在一处。

    公子不曾侧头看她,然指尖却在她掌心轻轻一勾,似是安抚。

    怒火散去几分,商丽歌冷静下来,开始分析康为明此人。

    康为明是官场上的老油条,最擅长阿谀奉承溜须拍马,但他也的确聪明,手段心性之狠辣非一般人能及。

    他分明是听韩氏之命,可安王赵逸奉旨查案时,却并未能查到他参与贪墨的证据,也就是,替换木材所得的银两他几乎没有过手。

    他非目光短浅的爱财之人。

    而在濂州境内,他们一路以来并未听到百姓对这位刺史大人的溢美之词,与沈望的做派也是大相径庭。

    他也并不为名。

    那便只有……

    商丽歌眯了眯眼,难怪这刺史府中规矩如此森严,康为明身量不高,在男子中甚至可称为矮,所以他才会命府中仆人在面对他时不得挺直腰背,伺候时也一律跪坐跪行。

    他这是阿谀奉承惯了,才会格外享受旁人诚惶诚恐的感觉。

    真是可笑。

    闻玉一手牵着商丽歌,神色却半点不变:“摆在康大人面前的明明有两条路,不知康大人为何偏偏要选择死路。”

    丛云顺势用力,刀锋割开康为明的颈侧,顿时叫他轻嘶一声,面色已不能用难看来形容。

    “红玉琴行,澧都黑市!”

    在那刀锋更近一步之前,康为明已然出声。方才的交锋已让他心力交瘁,再无心设什么阴谋陷阱。

    可眼下没有,不代表日后不会有。

    闻玉起身,牵着商丽歌的手依旧未松。

    “韩氏大厦将倾,以康大人的才智,难道就不想再上一步?”

    康为明一怔,猛地抬眸,却只瞧见几人背影。

    对于康为明来,最具吸引力的,只有权势。

    “原来世人眼中与世无争的公子闻玉,也是一个工于心计多谋善断之人。”康为明突然扬声,“你若为官,可至宰辅。”

    “但,必为佞臣!”

    闻玉仿若不闻脚下不停,府中未有人阻拦,他们顺利离开,上了来时的马车。

    “虽韩氏才是幕后黑手,可那康为明亦是直接害死杜倍芳的人,此人心狠手辣作恶多端,公子不会当真要为他谋权吧?”

    闻玉淡淡扬眉:“我何时答应他了?”

    商丽歌一笑,果然。

    “公子可真狡猾。”

    闻玉眸中微顿,蓦然道:“方才康为明所,你怎么看?”

    “嗯,哪句?”

    闻玉抬眸:“最后一句。”

    商丽歌微微一愣,如实道:“听起来,像是康为明的肺腑之言。”

    公子面上未显露什么,但商丽歌本能地觉得周围的空气似是沉了沉。可公子,当不是在意那些声名之人,这样一句话,为何能影响到公子?

    商丽歌未做掩饰,此时的想法便是明明白白写在了脸上。闻玉瞧她一眼,却是倏尔一笑,不待商丽歌反应过来,已将她扣入怀中。

    “我不是有匪君子,相反,我不择手段步步算计,这样的我,是否叫歌儿失望了?”

    世人如何评他并不在乎,可方才有一瞬,他却忽而生了一丝不安。

    他是踏过火海炼狱之人,见过最肮脏丑恶的人心,他的衣摆早已染上血色泥垢,洗之不净。

    腰间忽而环上一股温热,闻玉神色一滞,感受到怀中人的双臂将他紧紧拥住。

    商丽歌压着震颤的心跳,语中却带了点笑意:“公子是怎样的人,我是今天才知吗?”

    她一早就知道,敬过怕过也逃过,可还是舍不得将他推开,心甘情愿拥他于怀。

    良久,才听到公子轻轻笑开,他压低了声音,热气喷在她的耳廓:“歌儿知道就好,正好,回去我们还有一笔账要算。”

    正在自我感动的商丽歌:……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