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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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后的歌舞是无心再看了,人头攒动间,隐隐有个格外跳脱的,拨开人群往大堂边上走,好不容易才挤出来喘口气,一身锦衣却已是皱皱巴巴,袖下两道黑痕,很是狼狈。

    商丽歌瞧见那人不由一怔,他怎么还在这儿?

    宋远时擦了擦额角的汗,今日他可真是倒霉透了,明明提早了半个时辰出的门,却被两个街头吵架的仆妇拦住了去路,好不容易调转了马车换了条路,车轴又坏了,不得已他只能步行而来,从燕尾街头一路挤到红楼大堂,灰头土脸不,还蹭出了一身臭汗,连鞋都险些踩丢了一只。

    宋远时忍不住扶额,这副尊荣,还怎么去见千千?

    “宋二郎。”

    宋远时闻声回头,见是商丽歌下了楼来,遂行礼道:“商姑娘。”

    “不是约了殷姐姐么,怎么还在这儿?”

    宋远时有些不好意思:“路上有事耽搁了,只我现下这副模样……”

    商丽歌笑道:“我叫人找件干净的衣服,你赶紧换上,她接到你的信已等了多时,你再不出现,人怕是要恼了。”

    宋远时愣住:“信?什么信?”

    商丽歌呼吸一滞:“不是你传的信?”

    电光火石间,商丽歌面色顿白,是了,那丫鬟看着面生,她之前从未见过,原以为是她对宋家的人不熟,可仔细想来,宋远时身边什么时候带过丫鬟,从来……从来都只有厮!

    可殷姐姐看到信笺并未察觉不对,明是有人刻意模仿了宋远时的笔迹。

    殷千千……

    商丽歌猛地转身,往后侧的一排厢房去,宋远时也觉出几分不对来,立时跟上。

    堂中的公子似有所觉,紫玉面具后的目光微微往这侧一掠,然原本伏在二楼栏杆上的身影已然不在,珠帘之后亦空无一人。

    闻玉眸光一顿,正要离开,蓦而听到身后有人唤他,闻玉回过身,见是秦阁老负手而立,眸中深邃道:“公子留步。”

    闻玉行礼道:“秦老。”

    秦阁老看着眼前的少年,他脊背挺直,眸中清正,看人时有种浅淡的疏离,却不显得冷漠轻狂。他不骄不躁,举止有度,又满腹经纶,在他这个年纪,属实难得。

    秦阁老眼中几分赞许,之前与这少年人相交,纯粹是欣赏他的才学,可今日一观,此子分明有治世之能,如此栋梁却不入朝,实在是可惜了。

    “公子亲口提出的考学制,难道不想亲自施行吗?”

    不得不,秦阁老在朝多年,一句便切中要点:“方才老夫点了几问,公子都对答如流,显见公子对这考学制并非随口一博人眼球,而是反复精研琢磨,想让朝廷真正落实的。”

    “公子既有为民为社稷之心,为何不入朝堂?”

    “若当真想做闲云野鹤,又怎会为一众学子耗费这般心力?”

    闻玉站在屏风之后,外头是堂中众人依旧兴奋不已的嗡声细语,这厢却陡然寂静,连空气都仿若凝滞。

    “敢问秦老,又是为何骤然辞官?”

    闻玉轻轻勾唇:“若非圣上未允,只怕秦老早就点行囊,避世而居了吧。”

    秦阁老微怔,眯眼道:“老夫年事已高,对朝中诸事也有心无力,人老了,自然就想归乡含饴弄孙。”

    闻玉抬眸,迎上秦阁老的目光:“晚辈斗胆,猜这只是缘由的一半。”

    “那另一半,公子以为为何?”

    透过悬壁山石,飞鸟投林的墨色屏风,隐隐可见他悬于楼中的那幅墨宝,手书的“东风入律”四字看似不羁写意,实则笔锋遒劲力透纸背。

    “因那朝堂之上已是污浊不堪,有人一尾独大,党同伐异,其势遮天蔽日覆手为云;而有人亲奸佞远良臣,轻社稷重权柄,可谓本末倒置!”

    秦阁老大惊,面色倏尔一变。

    正在这时,一声低沉绵长的哨音自楼后响起,秦阁老浑然不觉,闻玉的眸色却陡然一沉。

    是骨哨!

    拂袖之间,公子已疾步往哨音处去。

    秦阁老一怔,未及深思,脚下便也已跟了他一道。

    ***

    殷千千是行至厢房门口发觉不对的。

    与商丽歌分开后,她又回了自己的院落一趟,将埋在树下的雪寂酒挖了出来。

    雪寂已属酒中上品,然年份不同的雪寂回味甘甜辛辣各有不同,这一坛雪寂埋的时间略长,更少几分辛涩辣意,用来细细品酌最为合适。

    折腾了这一遭,故而她到信笺上的地方时实是有些晚了,殷千千甚至能想到宋远时故意靠在门口,埋怨她不守时的模样。

    然一眼望去,厢房前空无一人,房门紧闭,实在不像宋远时平日里的作风。

    殷千千不由蹙眉,上前将房门推开,自己却并未入内。只见屋中陈设分毫未动,茶壶茶盏都摆得整整齐齐,果如她所想,宋远时根本不在。

    殷千千转身,却见方才给她传信的丫鬟不知何时跟到了她身后,垂着首福身道:“郎君的马车坏了怕要晚些,还请姑娘入内稍待片刻。”

    殷千千凤眸微眯:“你是宋远时的丫鬟,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方才不觉,如今细细量此人,殷千千愈觉狐疑,然在量之下,那丫鬟却半点不慌,只低声道:“桐木病了,郎君怕与姑娘错过,特命奴婢先来传信。”

    桐木是宋远时的贴身厮,殷千千是知晓的,心头疑虑不由消了些,然正要入内,殷千千又倏尔一顿,回眸之间凤目冷厉:“宋远时的马车坏了,你又是如何知晓的?”

    心念几转间,殷千千已拎了酒坛砸去:“你是何人!”

    然那丫鬟骤然抬目,一手扣了殷千千的腕骨,她看着身量纤细,手上的力道却极大,一把将殷千千推入了房中,反手将房门关上。

    酒坛滑落,咕噜噜滚到桌角停住,殷千千跌在地上,听见丫鬟在外头锁了门。

    殷千千怒极:“开门!这是红楼地界,你们究竟是何人,敢在这里放肆!”

    房门被拍得“砰砰”作响,外头的丫鬟却不疾不徐道:“眼下红楼的人都在前院,这里无人会来,就算有人路过,这四处皆有人守着,也绝不会让人靠近半步。姑娘还是省省力气,莫要折腾自个儿了。”

    殷千千的心口一寸寸发凉。

    她得不错,今日是红楼的大日子,曲文谈大宴,楼里上至红袖榜的姑娘,下至丫鬟厮,不是在前院饮宴热闹,便是在各处忙碌,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订下这里的厢房,且有曲水流觞在,几乎无需下人来往后厨,即便是要往后厨去,也不必经过此地。

    丫鬟背后的人早有预谋,将她关在此处定然不怀好意,怎么办,她要怎么办?

    殷千千依旧捶着门,可四下之间,除了她的捶门声,再不闻其他声响,那一声声的撞击听在耳中,宛若哀鸿孤鸣。

    呼吸渐疾渐沉,厢房之中闷得人喘不过气来。殷千千倏然回头,看向塌边的一炉香火,轻烟袅袅之间,是全然陌生的味道。

    殷千千立时将燃香掐灭,然为时已晚。她渐觉四肢无力,好似沉溺湖底般沉重难行,勉力挪到窗台边却推之不动。

    是连窗子都一并封死了。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窸窣动静,有人开了锁推门而入,却又反手将门合上。

    殷千千抬眸,入眼是一双宝纹鹿靴,锦绣袍摆间压着密密金线,华服玉带,金冠红缨,见她望来,那人挑眉轻笑,满目轻浮。

    殷千千咬牙:“是你!”

    “是我。”

    赵邝似是极为欣赏殷千千眼下靠在桌脚不能动弹的模样,眉眼之间俱是快意。

    他在殷千千跟前蹲下身来,一手掐在殷千千下颌:“果然美人生怒,也是别有一番风情。”

    赵邝笑意一收,倏尔又冷道:“不是挺傲的么,不是有宋家那子护着你么,如今还不是落到了我手里,我倒要看看,今日还有谁能来救你!”

    赵邝指下用力,殷千千猛一偏头,朝着他的拇指一口咬下!赵邝吃痛,猛然抽手一甩,将殷千千掼在桌脚,额角登时撞得血流如注。

    “娘的!敢咬我!”

    赵邝拽了殷千千的头发,将她半身扯起,殷千千疼得面色发白,纤眉凤目之间却俱是厉色:“敢在红楼放肆……公子……必然不会放过你!”

    “倒是听闻过那位公子素来护短。”赵邝冷笑,“可我是怀王世子,便是放肆了又如何?”

    “一个红楼乐人而已,圣上还能因着公子的颜面杀了我?也就是那些酸腐儒生骂个几句,不疼不痒的,到了最后,要不要一顶轿抬你过门,还要看老子心情!”

    赵邝伸手去扯殷千千的衣襟,殷千千忍着头皮剧痛,一手扫在桌脚四周,果然摸到了那坛雪寂。

    她死死扣着酒坛,连指甲掰断了都浑然不知,只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赵邝的脑袋狠狠砸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