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
商丽歌这几日一直待在礼乐司,公子时常让长玏送些信件进来,一来一往的,送得长玏都一脸生无可恋。
“公子未免也太看得起我,这东西送进来,也不怕被人瞧出什么端倪。”
商丽歌冲她眨了眨眼,笑道:“长玏乐官胆大心细,你办事公子自然放心。”
长玏轻哼一声,嘴角却是肉眼可见地勾了勾,将东西塞给商丽歌:“收好了,赶紧了结这里的事,趁早出宫去。”
再来这么几回,她怕是要英年早逝。
商丽歌笑着,又谢她一回。
长玏拿来的是一套簇新的司乐宫服,尚服局刚送来的,商丽歌不知她用了什么法,没叫原本送衣的司乐起疑,换成了她来。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不起眼的灰色包裹,这才是公子让人带进来的东西。
商丽歌先将衣服放到一边,拆开了包裹,里头竟是一双精致的灯笼鞋,鞋尖上还坠了两簇蓬蓬的流苏,很是讨喜可爱。
红楼里的姑娘都知,练舞最是废鞋,却又不能选耐磨厚底的,还得舒适合脚,不然极容易受伤。
公子送来的这双,不仅模样精致好看,鞋底也是薄厚适宜,商丽歌换上,果然像是踩在了云端,软乎乎的。
商丽歌左瞧右瞧,眉眼之间都似含了蜜。
商丽歌又换上了司乐宫服,去往雅乐堂。自第一日同蟾宫乐官把话开后,蟾宫的态度便很是客气知礼,底下的人自也不敢再造次。
之前泼商丽歌水的那几个舞姬也一并到了雅乐堂,本以为商丽歌会趁着排舞的机会刻意磋磨报复,不料商丽歌未再提起此事,对谁都一视同仁,又有本事在身,倒叫那些舞姬有些不好意思,推搡着来致了歉。
几日下来,礼乐司上下见到她,皆是客客气气称一声大家,谈起事来也不会避着她。商丽歌听几个舞姬议论起怀恩殿,才知道宠冠六宫多年的那位韩嫔娘娘已是殁了。
就连商丽歌也不曾想到,韩萏兴风作浪了这么些年,真到死时却也只是旁人口中轻飘飘的一句,在这后宫之中,连一点涟漪都未能留下。
商丽歌摇了摇头,离开时遇上了蟾宫。
“正要去找你。”蟾宫停步,素来严肃的面上难得露了丝笑意,“新编的舞我已瞧了,的确比原先的出彩许多,想来贵妃娘娘也会满意。”
蟾宫的目中不乏欣赏:“你在舞乐方面很有天分,做事也妥帖,可有想过留在礼乐司?”
她非弄权之人,虽有私心,却也是一心为了礼乐司好。这些时日她看着商丽歌处事,清楚她也不是野心勃勃醉心权术之人,便有意提携。且对商丽歌来,礼乐司虽属后宫管辖却也是官身,若成为了乐官,还享七品俸禄,可是光耀门楣的大事。
蟾宫觉得,商丽歌若能抓住这次机会,对她自己和礼乐司来,都不失为一桩好事。然商丽歌闻言却是笑着婉拒:“多谢蟾宫大人为我考虑,但是以我的性子,并不适合待在宫里。”
“况且……”商丽歌弯了弯眉眼,一瞬之间似有银河星子坠落其间,“况且宫外,还有人在等我回去。”
公子已然将考学制的细则拟好递给了秦阁老,礼乐司的新舞也已然排完了,商丽歌这便算回禀兰妃娘娘,放她出宫去。
她如今,可是归心似箭。
蟾宫闻言便也猜到一二,未再强留。商丽歌回到住处后便收拾了东西,第二日即去往长信宫向兰妃辞行。
礼乐司到长信宫的路商丽歌已然记熟了,一路未有耽搁,到长信宫外时,倒是碰到了某位后妃的翟舆,商丽歌退到一边行礼,待她先过。
翟舆是金黄色,彩饰金线,看仪制是贵妃品阶所用。如今后宫之中只有一位庄贵妃,正是安王生母,看翟舆的方向,似是刚从长信宫出来。
翟舆行至跟前,商丽歌垂下双眸未有多看,待一行人尽数过去,商丽歌才起身入了长信宫。
这是商丽歌第二次来了。
长信宫比原先兰妃所住的芷兰宫要宽敞明亮不少,听是庄贵妃娘娘亲自为兰妃选的地,离勤政殿也近。院子里依着兰妃的喜好摆了多盆墨兰,如今不是兰花盛放的时节,看上去却也郁葱得错落有致,不见半点萧条。
有那么一瞬,商丽歌恍惚有种回到红楼重山的错觉。
千珏掀了帘子出来,低眉朝她行礼。商丽歌入内,忍不住微微眯了眯眼。
屋子里很亮,虽然开着窗,但还是点了一屋的明烛。宫里用的都是上好的灯油火烛,经燃少烟,然点了这一屋子,还是透出股异味来。
薛兰音就坐在明镜前,见到商丽歌朝她招了招手:“来,替我将这簪子戴上。”
薛兰音手里的是一支细长的玉兰簪,簪身透白,只有簪头一点翠绿,似晕了一点若有似无的玉兰香。商丽歌上前接过,心插入薛兰音鬓间。
明镜里映出薛兰音的脸,她今日穿得素净,钗环首饰也极为简单,她本就适宜这般天然去雕饰的模样,没有金玉的裹挟,反倒衬得她愈发眉目如画。
商丽歌望着镜中人,想起公子挂在静室里的那幅画。
初见时不知,如今商丽歌自是知晓,画上那人就是先皇后。只是那幅画上没有描摹先皇后的五官,眼下看着薛兰音,商丽歌忽而觉得,当年的先皇后许也是这般神色,笑意清浅,眉目温和。
然落在这富丽堂皇的宫中,愈发显得违和。
商丽歌低声赞道:“娘娘姿容无双,若空谷幽兰。”
既是空谷幽兰,便该生于天地之下,而非囿于园林盆栽之中。
薛兰音知晓商丽歌言下之意,眸中微微一动,一时似有些走神,顿了会儿方淡笑道:“很多年前,也有一个人同我过类似的话。”
“她我是长于峭壁石崖上的兰草,韧而不摧,这重重宫阙,于旁人许是荣耀,于我却只是束缚。”
商丽歌微微一怔,此时四下无人,商丽歌不由问出了她多日以来的疑惑:“娘娘同先皇后,究竟是怎样的缘分呢?”
是怎样的缘分呢?薛兰音笑了笑,是从老太监手里将她救下的缘分,亦是她亲自教她读书习字,教她抚琴制琴的缘分,更是她筹谋将她送出宫外,托付秋明照看的缘分。
这等缘分叫她受宠若惊,也足以她铭记一世。
“大抵,能遇见皇后娘娘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分吧。”
商丽歌有些意外,没有想到兰妃是自就入了宫,后来是因着皇后娘娘的筹谋,才送出宫外,托了明姑照看。可兜兜转转,她还是回到了宫中,甚至为了复仇,成了圣上的枕边人。
商丽歌一时心绪复杂,脑中似有什么飞速掠过,却来不及抓住。
薛兰音握住商丽歌的手,抬眸道:“娘娘不在了,可公子还在。我也是看着公子长大的,他是什么心性,又背负了多少,我都看得清清楚楚。这些年他将自己封闭起来,万事考虑周全从不叫旁人担心,但即便是我和明姑,也未能真正走进他心底,也鲜少见他有欢欣愉悦之时。”
“可眼下,他遇到了你,我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将你放在了心上,珍视、信任、爱重。我替他高兴,替皇后娘娘高兴,也希望你们能一直这般,长长久久地相互扶持下去。毕竟……这一辈子,能碰上一个能相互倾慕、真心相待的人,已属实不易,更别要白头到老,相携一生。”
“我希望公子有这份幸运,也希望你能有这份幸运。”
商丽歌咽下喉间的涩意,笑着应下。
薛兰音收回手,唤道:“千珏,替我送商姑娘出宫。”
门外传来千珏的应声,商丽歌起身,朝着薛兰音行礼,薛兰音目送她离开,直到再听不到任何脚步声,她才又唤了其他宫婢道:“本宫有些乏了,外头不必留人,都退下吧。”
宫婢应声而去,薛兰音起身,望了眼窗外天光,随后将窗子阖上。
外头的阳光因此被削弱了几分,然满室的烛火依旧照得整个屋子亮彤彤的。薛兰音走到最近的一排烛火前,将支架上的灯油碟子取下,一点一点泼在了床帏幔帐上。
跃动的烛火映在她眼中,半明半暗的光影,竟显出一抹孤注的决绝。
***
商丽歌跟在千珏身后,不由略略加快了步伐。
她离开了礼乐司前已让长玏递了消息出宫,这个时辰,公子想是已然接到消息了,不定等她一出宫门,就能瞧见公子的青帘马车。
商丽歌想着,步子便愈发雀跃了些。
远远已能望见那朱漆宫门了,墙垣之后却骤然传来鸣锣声,又疾又快的节奏,震得人心头一颤。
商丽歌下意识回头望去,蔚蓝云天之下不知何时升起了一道浓烟,隐隐的火光灼得天际变色,隔得这样远,却依旧能瞧见那蒸腾的热浪。
身边不断有禁军、宫人来回奔走,商丽歌望着浓烟裹挟的那处,方才长信宫中满室的烛火,兰妃的神色,她的话,一幕幕一句句都飞速在脑中掠过。
恍惚间,那股冲天的热浪似乎已经灼到了她的眼前,她的双眼又涩又疼,心头却似被塞入了寒冰巨石,沉得她发慌,冷得她浑身颤。
商丽歌猛地转身,朝来时的路飞奔而去。
然身后之人比她更快,更快一步拽住了她的手,硬生生拖住她的脚步。
“松手……千珏你松手!”
商丽歌颤着声,从一开始的声嘶力竭到后来低声下气地请求。
那是薛兰音啊,是公子视若长姐的薛兰音啊!
千珏的手很冷,冷得没有半点温度,就好像一块没有生命的,冰冷的玉石。可她依旧紧紧拽着商丽歌,用上了她全部的力气。
“商姑娘。”千珏拦着她,一双杏眸忍得通红,却死死咬着未落下泪来。
她低声道:“奴婢奉娘娘遗命,送姑娘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