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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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王书罪己诏,要么是因重大天灾,要么就是君王本身犯了无可挽回的过错。罪己诏一下,等同于向后世昭告自己的过失,是必然会被载入史册的大事,甚至会被后人指点一句昏聩无能。

    这罪己诏,如何能下!

    “陛下金口玉言。”闻玉眸中的讽刺冷意如有实质,便是赵冉也有些禁受不住,忍不住浑身战栗,只强撑着道:“罪己诏事关重大,岂是你写就写?”

    “陛下是想出尔反尔?”

    闻玉似是毫不意外他会有此反应,依旧勾着唇道:“陛下想出尔反尔,为人臣子的,也不会拿刀逼着你写。”

    闻玉嗓音淡淡,唯有“臣子”二字落音略重两分,听在赵冉耳朵里,愈发刺耳。

    “不过这事,大抵也只有两个走向。”闻玉冷道,“要么是陛下自己写罪己诏,是非功过留给后人评。要么,让这天下学子来替陛下动笔,不出半月必当举世皆知,文人口诛笔伐,不知陛下坐的那张龙椅是否也要趁早换人?”

    “你——”

    赵冉气结,这时才反应过来,他眼前所立之人,不止是皇子赵珏,还是举世闻名的第一公子,得多少文人敬佩拥趸,便连朝中重臣,也有好些对他百般欣赏。

    这样的一个人,号令天下文人学子,绝非而已。

    赵冉的心头一沉再沉,他还是看了这个儿子。他从很多年前就已经开始布局了,他毫不吝啬将才华现于人前,他谦虚有礼又满腹学识,他举办曲文谈,为年轻文人开拓仕途,他提出了考学制,为寒门学子谋福利,一步一步,他成了天下文人眼中无法逾越的巍峨高山,一言便足以群起拥之。

    他竟是下了这样大的一盘棋!

    若没有当年那桩事,此等心性手段,便是赵冉也自愧不如,他无疑会是下任帝王的最好人选。

    可凡事没有如果。

    赵冉的面色一变再变,反复斟酌权衡,竟发现,由他自己来写罪己诏反倒是影响最轻的一条路。

    若是他将这份罪己诏写得足够情真意切字字泣血,哪怕终究会为后世诟病,至少在他在位之时,不会有任何的风言风语传入他的耳中,甚至他只需操作一二,民间的风向便会吹为他是知错能改,这等帝王胸襟,依旧能为外人称道。

    思来想去,眼下这盘局,竟只有罪己诏可破。

    “朕答应你。”

    良久之后,赵冉才咬着牙缓缓开口:“这罪己诏,朕写。”

    赵冉唤了胡为光,这一次胡为光推门而入,跑近前:“奴才在。”

    “去备笔墨。”赵冉又看了闻玉一眼,“还有宝玺,也一并带来。”

    胡为光领命而去,未过多久,便捧着东西上前。

    龙塌旁就有几,本搁置着香炉,因赵冉在病中,便没有点上龙涎香。此时,胡为光将香炉捧至一边,在几上摆好笔墨和空白谕旨,随后动作麻利地扶着赵冉起身,替他披了件外衣,又将沾了墨的笔递到赵冉跟前。

    待赵冉提起笔来,胡为光又退到一边,谨慎地垂眸,连多看一眼都不曾。

    这份心进退比以往更甚,然赵冉满心扑在这罪己诏上,未有察觉。

    一时福宁殿中,只闻赵冉落笔之声。

    既然这罪己诏非写不可,赵冉便也依着闻玉所的条陈,无论他心里想的如何,落笔下来的确是句句沉痛,桩桩件件陈列分明,赵冉越写越缓,心中惊疑不定。

    这些,竟皆是他之罪,他之错么?

    赵冉闭了闭眼,一时不敢回想。半刻之后,赵冉搁下笔,面上神色委实称不上好看。让他做到此步已是极限,此时的他,甚至不想再看这份诏书一眼。

    胡为光适时上前,开锦盒。赵冉将里头的东西取出,玉制金座,双龙同卧的方正宝玺被他捧在手中,随即重重压上那份诏书。

    这份罪己诏,已然盖棺。

    不知为何,赵冉骤然松了口气。

    “朕会让胡为光在早朝时宣读,如此,你可满意了?”

    然闻玉却是轻轻摇头:“光是在百官面前宣读,还不够。”

    赵冉的面色陡然一变:“你什么意思?”

    闻玉如何不知赵冉的这些盘算,妄想这般轻易地粉饰太平,怎么可能?

    “既是罪己诏,便是面向天下人的忏悔诏书,陛下若是诚心悔过,又何惧是在百官面前,还是在平民百姓跟前?”

    “赵珏!”赵冉陡然怒喝,“你莫要得寸进尺!”

    这份罪己诏若由官员口中流向民间,赵冉还能操控一二,可若是当着平民百姓的面昭告天下,饶是赵冉有通天的本领,也无法堵住悠悠众口。

    这个时候,他这个儿子竟还敢摆他一道!

    赵冉怒不可遏,闻玉却神色不变:“帝王失德,为人臣子自要拨乱反正。答应我的事陛下既已做到,我答应陛下的事,自也绝不反悔。”

    赵冉一怔,不可置信地看向闻玉。

    他原以为,闻玉处心积虑地算计于他,无非是想败坏他的仁德之名,方才承诺的无心帝位也不过是诓骗他的手段之一罢了。

    待他民心尽失,凭着赵珏的手段,只需振臂一呼,又何愁没有追随者。到时候,他即便再心不甘情不愿,也必得将皇位拱手相让。

    可如今他什么?他他会履行承诺?

    怎么可能呢,为什么?

    “你……你当真无心皇位?”

    闻玉从胡为光手里拿过罪己诏,不轻不重的一卷诏书,竟过了十八年才得见于人前,这其中又承载了多少人的血泪。

    “我要的,从来都是一个清白,一个公道。我要你亲口承认你犯下的罪,我要你亲手为卫氏翻案,这是你欠母后的,欠我的,欠卫氏的,也是欠那战死沙场的五万英魂的!”

    “至于皇位,你视若珍宝的,旁人未必放在眼里。”

    闻玉勾唇,一字一顿道:“我若想要这皇位,又何须你来给?”

    赵冉倏然怔住,然闻玉已不再看他。拿到了罪己诏,他连在这多待半刻也不想。

    身后骤然传来赵冉的颤音,这一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显得情真意切。

    “珏儿,你可恨朕?”

    然闻玉没有回答,甚至连脚步都不曾停顿一瞬,便头也不回地出了门去。

    赵冉盯着他的背影,猛地靠坐在床榻之上。

    该是恨的吧,重雪恨他,韩萏恨他,连兰音也是恨他的,那么珏儿,也是恨的吧。

    赵冉一时不知道事情为何会眼下这般,分明……分明他方才见到赵珏的第一眼,也是真心想补偿他,想重头来过,当好一个仁和慈爱的父皇。

    怎么,就变成了眼下这般呢?

    赵冉心绪翻涌,这半日里大起大落,一时又呕出口血来。

    闻玉没有再管福宁殿中的人,这些年来他早已痛过恨过,可此时此刻,他已能将过往尽数斩断,他会去过自己生活,这宫里的一切都不再同他有关,他满心满眼,都只需跟着宫外那只等着他的狐狸。

    闻玉微微勾唇,这一笑未再带半点冷意讽刺,是发自内心的愉悦舒心。

    宫墙之外,云卷云舒,天光正好。

    无需胡为光带路,闻玉自己便能出宫去。

    行至御花园时,有宫人匆匆而来,直奔他跟前,朝他福身一礼道:“公子留步,庄贵妃娘娘有请。”

    闻玉脚下一顿,听那宫人道:“娘娘,她那里还有些兰妃娘娘的遗物,希望公子带出宫去。她与兰妃娘娘相识一场,权当是她最后的一点心意。”

    闻玉微微敛目,沉吟片刻后道:“烦请姑娘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