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承历二十三年秋,圣上于病榻间下罪己诏,此诏一出,天下哗然。
近年的濂州贪腐案、泾南巡抚被杀案、岭南毒草案与十八年前的囊和之战一并结案,韩氏一族与林隋一脉涉案者已被尽数斩首,就连现任的濂州刺史康为明也锒铛入狱,其余韩氏族人或贬官或流放,煊赫了近二十年的韩氏终于在这一年里分崩离析。
百姓感念守城而死的卫大将军卫广然,自发为其建了庙宇供奉,不少当朝官员也纷纷前往,刻碑燃香,聊尽心意。
秋末之时,圣上自感病体沉重,连下三道谕旨,一为追封已故卫皇后为慈懿皇后,已故太子赵珏为怀仁太子;二是册封五皇子赵逸为太子,代为监国;最后一道,则是褒奖公子闻玉于社稷有功,赐学子服和金玉印,有代天下学子谏言之权。
这最后一道圣旨与前两道并列,可见公子尊荣。这也是澧朝史上唯一一个虽无官衔加身,却手握权柄之人,位同内阁。
“再如何尊荣加身,他到底是没恢复你的皇子身份。”
赵逸站在重山的楼阁里,凭栏而望。从这里,远远能瞧见宫城之中的金红檐角,其上瑞兽遥遥一点,却依旧可观气象威严。
赵逸如今已是太子,今日出门却是轻车简从,一身如墨的玄色披风,提一坛内供的御酒,外加一个朱漆锦盒,独自入了重山。
闻玉同他分了这坛酒,闻言却只淡淡一笑:“如今他自感身体每况愈下,也不知还能残喘多久,自然不敢再推我出来,免得朝野动荡。”
若原先,赵冉还想着补偿闻玉,恢复他的身份,封他为王,眼下却又改了主意。他自知命不久矣,眼下速速定下太子人选方为上策,再推闻玉出来有百害而无一利。追封太子赵珏,便是将他的身份定死,他这辈子都只能是公子闻玉,而非先皇后之子。
“可凭你的手段,若是想,定能逼着他恢复你的身份,重新将太子之位昭告天下。你不做,不过是不想动摇国本,损耗澧朝气数罢了。”赵逸摇头,“可那位,对于自己的儿子,竟是半点都不了解。”
旁人不知道,甚至赵冉都不会想到,赵逸却是清楚,如今的这一结果,看似皆是出自圣上手笔,实际上,却是由公子一步步促成。
他算准了赵冉的自私多疑,也利用了他的不安愧疚,却也知道,赵冉不会将这份祖宗基业毁在他自己手上。
“他了不了解,想什么做什么,都与我无关了。”
“至于这天下……交到你的手里,总比交到旁人手里让人放心。”闻玉目中微闪,看着赵逸道,“我知道,你如今活着却如死了,可既成了太子,受万民供养,便也不得不担起这责任。你可以不为自己而活,却不得不为天下人而活。”
赵逸一口将烈酒饮尽,酒中的苦涩却似长久留在了口中,半晌之后,他才道一声:“我明白。”
他之所愿,这一世已注定无法达成,那这天下人的所愿,便由他来达成吧。
“还有一事。”赵逸道,“太后娘娘想回护国寺为父皇祈福,母妃如今一心向佛,也想同去,我已准了。”
闻玉笑了笑:“你已是太子,这等事,安排妥当便好。”
赵逸也跟着勾了勾唇,低声道:“多谢二哥。”
无论父皇承不承认,在他心里,公子闻玉就是他的二哥,儿时的他才刚蹒跚学步就想粘着二哥不放,如今他们已各自成年,这份情义却总会长长久久地留存下去。
无关太子,还是帝王。
公子这般留话,便是不会计较母妃那日的杀心,他再如何心寒,那毕竟是他的母妃,于他有生养教导之恩,且所做一切,归根究底也是为了他。
赵逸不想因着这件事,让公子与母妃闹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闻玉的确也没想计较此事,庄贵妃是想杀他,可当年确然也于他有恩,恩怨相抵,他不会再追究什么。至于她欠薛兰音的,这往后的许多年,与赵逸母子离心,已是对她最残酷的惩罚了。
“二哥,不想去见见皇祖母吗?”
当年椒云殿大火之后,太后便搬离了宫中,多年以来一直在护国寺礼佛。若那时的后宫之中,还有谁是真心心疼卫皇后的,便也只有太后了。
可惜她并不知道当时的帝后之间真正的症结出自何处,直到大火之后才拼凑出些许。接连击让老人家心灰意冷,索性在护国寺长住不出。
闻玉静默半晌,终是摇了摇头:“皇祖母年事已高,若知道我还活着,必定悲喜交加,于身体无益,还是算了吧。”
公子如是,赵逸便也不再相劝,回身开了他带来的朱漆锦盒,里头是个两拳大的瓷瓶。
“这是我让人偷偷从长信宫里取出来的,她的骨灰。”
赵逸艰涩道:“父皇命人为她造了兰妃陵,可她定然是不想留在那里的。外头天高海阔,山明水秀,公子看她喜欢于哪处,便将她葬于哪处吧。”
“好。”闻玉应下,又道,“我也有件东西要给你,你跟我来。”
闻玉带着赵逸去了前院一个单独的院落,这里没有公子允许,旁人是不得进的。赵逸认得此处,薛兰音还在红楼时,就住在这个院中。
里头的陈设同薛兰音离开时分毫未变,只是院中的墨兰被公子移栽到了重山。赵逸推门而入,一时也忍不住心绪震颤。
临窗是一张轩桌,上头放了面铜镜和几个妆奁,除了些钗环首饰,还有用了半的胭脂水粉,残留的淡淡余香,曾经也是薛兰音身上的味道。
屋子的另一边放了一扇四叶的兰草屏风,断隔出一个独立的书斋,架上搁置了一个空的琴匣,公子抽开琴架下的屉,从里头取出一幅画来。
几年的光景,这幅画却依旧被保存完好,可见主人珍视。可薛兰音入宫的时候,带走了随身的琵琶,却将这幅画留了下来。
“开看看吧。”
赵逸接过,似是有所感应,抽开卷轴的指尖微微颤抖。
这是一幅兰草图,虽勾勒简单,却足见作画之人的功底,几笔兰叶韧而不折,可谓栩栩如生。画的一侧还有留款,为芳兰佳人。
“这是……是我画的。”
赵逸抚过自己的笔触,眼眶微红:“她竟一直留着。”
那年他游历回来,于红楼廊亭内闻得一曲,便随手作了这幅兰草图。后来见到弹琴的薛兰音,便又在这幅画旁添上了“芳兰佳人”四字。
其他墨客称他是不知礼数的登徒子,他扬眉一笑道:“本是闻姑娘琴艺有感而发,但见姑娘本人,这借花喻人倒也不假。”
“若以此称我为登徒子,这罪名认下也无妨。”赵逸笑着行礼,“登徒子袖清,见过姑娘。”
赵逸,字袖清。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薛兰音展了笑颜,虽只是昙花一现,却足以叫他余生惦念。
原以为,他的那些心思都只是他一人悲喜,却不料,这幅画竟也被她留存至今。
酒意残留的苦涩渐渐化为酸楚,赵逸闭了闭眼,勉强道:“可否让我单独在这待一会儿?”
闻玉退了出去,阖上了房门。
这片刻的时间,是独属于赵逸和薛兰音的时间,出了这扇门,世上便只有已故的兰妃,和太子赵逸。
闻玉回到重山,商丽歌就等在院中,一袭红衣灿若朝霞,比起薛兰音和赵逸的天人永隔,闻玉忽而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
他失去了很多,却留下了对他来最为重要的。
何其幸运。
“公子。”商丽歌快步上前,双眸之中似有星火闪烁,“方才丛云来报,有欣荣的消息了。”
***
欣荣坠崖之后,公子的人一直未曾放弃搜寻。
然山脚的几个村庄都尽数盘问过了,并未寻到什么消息。公子的人只能继续扩大搜寻范围,这一次是从临近的一个镇子里查到了蛛丝马迹。
欣荣从山坡上滚下,若是能侥幸捡回一条命,也必定受了伤,村子里没有人见到欣荣,公子便命人留意镇里的各个医馆,从来购买药材的人员身上入手。
这一査,倒还真查到了一些。
据药铺的老掌柜回忆,他们铺子里的吕大夫前些日子接了个新的病患,是个年轻的姑娘,身上有多处外伤,但大多已然处理过,并无大碍。比较棘手的,是那位姑娘伤到了脑袋,醒来后便不记得人事了,这病就连大夫也不知道怎么治,只能开些活血化瘀的药,慢慢调养着。
公子和商丽歌亲自去了趟药铺,想见那位吕大夫,掌柜的道:“吕大夫去邻镇出诊去了,这几日怕是赶不回来。吕大夫的医术好,又有仁心,这十里八乡的穷苦人都想请他看诊,时常不在铺子里。”
商丽歌道:“那吕大夫可同掌柜的提过,他诊治过的那位姑娘住在什么地方?掌柜的放心,我们不是歹人,只是家妹失踪多日,我们实在放心不下。”
掌柜的见来的几人皆衣着不凡,领头的男女虽未露面,但瞧着便不是一般人,且温和有礼语中难掩关切,便也信了七八,道:“吕大夫倒是提过一嘴,那位姑娘病症罕见令他印象深刻,他出诊的那日又值雨天,白日里出门,到了傍晚方归,弄得很是狼狈。”
“哦,想起来了。”掌柜的拍案道,“是在对面的王山,那时我还劝过他呢,这一病人不接也罢,可吕大夫偏有救无类,硬是上了趟山,好在有惊无险。”
商丽歌蹙眉:“那王山上有什么不妥么?”
掌柜的压低了声音道:“姑娘不知,那王山上住了一帮子土匪,占山为王,时常在附近几个山头流窜作案,官府也不管,临近的几个村子可不敢惹他们呢。”
商丽歌心头一沉,掌柜的想到那姑娘有可能落在了土匪手中,一时也是唏嘘,又道:“姑娘莫要太担心了,令妹虽在王山,倒也不一定落在了土匪手中,许是哪家猎户将令妹救下了,既是大难不死,定有福报呢。”
商丽歌谢过掌柜的,同公子一道翻身上马,一行人即刻赶往王山。
“王山的那群人我也是有所耳闻,他们本事不,劫掠了不少过路的富商,倒也不曾听闻干过什么杀人放火的勾当。”
商丽歌皱眉:“官府不管吗?”
“厉害便厉害在此处。”闻玉道,“被他们劫掠的富商竟是一个也不曾报官。故而王山上一直有土匪的传言,可官府睁只眼闭只眼,只作不见。”
“这倒是奇事。”
“所以你也不必太过担心了,若真是欣荣,那帮人还知道来镇里请大夫,想来也不会对她不利。”
公子的马皆是良驹,王山离镇子不远,不消片刻,一行人便已上了山。
原本他们几人行装简便,如今知道山上住了伙土匪,公子便命丛云置办了两口箱子,负重而行。
在这山上找土匪窝也是不难,但费时费力,倒不如假作过路的商旅,引那伙人自动现身。
公子所料不错,王山上到处都布了暗哨,他们这群人一踏入王山的地界,便有人将消息报到了领头人跟前。
“有几个人?”
“不足十个。”
竹编的藤椅上躺了个少年,看模样不过十五、六岁,头上系了条红色抹额,肤色略黑,但牙齿很白,他本是闭目养神,闻言倏尔睁眼,一双黑眸炯炯有神,又带了几分与他年岁不符的锐利暗沉。
“十个人就敢上王山?”少年笑了一声,“若不是傻子,便是个套。”
“他们带了多少东西?”
“听虎子东西不多,但看蹄印分量不轻。那群人一看就不是普通人,下人的衣料就不是平头百姓能穿得起的,其中还有女眷,但又没坐马车,不像是官宦之后,听那女子口音,像是江南那边来此行走游玩的大户人家。”
若是南边来的,不知王山的情况,倒也是有可能的。
底下人觑着那少年神色,明明年纪比他大上许多,却恭恭敬敬道:“翎哥,这一趟走是不走?”
燕翎摸了摸下巴,轻笑道:“有点儿意思,我亲自去。”
燕翎将佩刀挂上,召了弟兄准备出门,冷不丁听到一旁的屋子里传来动静,步子一转又先入了门去。
他推开房门,方才吊儿郎当又目色锐利的燕翎霎时变了脸,看起来就是个笑容干净,朝气阳光的少年。
“伤还没好呢,起来作什么?”
燕翎快步上前,扶了屋里的人坐稳,又心翼翼道:“可还记得我是谁吗?”
榻上的女子面色微白,两颊消瘦,额上还缠了绷带,但看起来精神尚好,正是失踪多日的欣荣。
然她此时已然忘了欣荣这个名字,她自醒来时便在此处,听眼前的少年,他们不久前刚拜了把子,她是他的阿姐,叫燕回。
因着她前几日不心从山上滚了下去,这才弄得一身是伤,连人事都记不清了。
欣荣看了燕翎一眼,忍不住笑道:“我记得,你是燕翎。”
燕翎夸张地松了口气,拍着胸脯道:“还好还好,没摔傻,就怕你一觉醒来,又忘了我是谁了。”
欣荣失笑,目光落到他腰侧的刀柄上,微微一顿:“要出门?”
燕翎也不瞒她,笑道:“来了几头肥羊,权当劫富济贫了。”
见欣荣皱眉,燕翎又道:“阿姐放心,我不伤人性命。官府不作为,一个劲地从百姓身上盘剥田地税收,弟弟还要养活这一寨子的人,劫几个富得流油的商户算不得什么,若真计较起来,我这还是在积德呢。”
“那你自己心。”
不知为何,欣荣发觉自己听到“官府”二字,心下也是不怎么痛快,她在这里也住了一段时日,知道寨子里的情况,便也没有拦着燕翎,只叮嘱他一路心。
听到这句,燕翎的眼中几不可察地亮了亮,笑道:“阿姐好好养着,待我回来,命人给你些新的首饰,我燕翎的阿姐生得这般貌美,定要扮得漂漂亮亮才好。”
***
土匪窝里情况商丽歌一行还是不知,他们一路走走停停,折了树叶吹吹调,瞧着倒真像是来游山玩水的。
“你能用芦苇吹出《清平调》,用普通的树叶应该也成吧?”
商丽歌一愣:“公子如何知道?”
闻玉微微抿唇,轻哼了一声。
商丽歌霎时反应过来:“原是这首曲子露了馅。”
那时她离开红楼假死远遁,在长庚河上教过一个捕鱼的姑娘吹曲,想是公子追到了那处,听到了这首《清平调》,这才查到了她的行踪。
商丽歌忍不住叹道:“竟是这般凑巧。”
“怎么?”闻玉瞧了她一眼,“听歌儿的意思,很是遗憾?”
商丽歌忙道:“没有的事,我是感叹公子心细如发,观察入微。是我道行不够,千年的狐狸也要栽到公子这位道长的手里。”
闻玉勾了勾唇,显见心情松悦了几分。
正着,山道两侧的树影微微一动,丛云立时握住兵刃,低声道:“公子心。”
话音刚落,几支草箭便扎入他们跟前的土壤,队伍的前后分别蹿出两队人来,手执弓/弩,将他们团团围住。
弩/箭?
闻玉眸中微动,沉声道:“何人?”
“你山爷爷,燕翎。”
人群之后,一少年不急不缓走上前来,额间一条红色抹额,腰佩长刀,看起来很有几分少年人的不羁,然他目色锐利,气息沉稳,年纪虽,却显见是这群人中的领头人物,一不二。
燕翎一眼便注意到了这伙人中头的一男一女,两人虽都带了围笠,可看周身气质,绝对不是寻常人家。燕翎自就在这山头上滚,别是过路人,就是山里的各色猛兽,他也一一过交道,这样的两人,让他出自本能地生出几分警惕。
“我不伤人性命,留下钱财,闭紧嘴巴,我便放你们过去。”
闻玉轻拉缰绳,笑道:“若是我们不留呢?”
燕翎量着几人,这一行人虽然不足十人,可这一男一女身后的护卫看着皆是练家子,怕是不好对付。可若就这样放他们过去,这王山的威名怕是要堕了。
燕翎一时骑虎难下,暗暗握了刀柄道:“我寻常不伤人性命,但若被逼急了,便不会留活口。”
山匪一众皆是心头一凌,知晓头儿这是起了杀心。
“倒也没必要以命相搏。”商丽歌道,“你们无非是求财,然我们这一路行来身上的盘缠都花得差不多了,这身行头虽值几个钱,但这等物件,想来你们也不好出手,哪里有银子方便实在?”
“少废话!”有人道,“你们身后那两口箱子呢?”
商丽歌笑了笑,命丛云将箱子开:“是我路上贪玩,花光了银子,也只买了这些物件。”
山匪探头一看,里头果然是些陶盆摆件,模样奇形怪状的,分量重,卖了却未必值钱。
“翎哥,怎么办?”
不等燕翎开口,商丽歌又道:“不若这样,此番我们去澧都投奔亲戚,可书信一封让人先寄些银两到镇里的驿站,这位哥派人去取,等银子到手便放我们离开,可好?”
燕翎思忖半晌,挥手道:“带走。”
一群人压着商丽歌一行上山,有人凑到燕翎身边,声道:“翎哥,这群人看着来头不,会不会是官府派来踩点的?”
燕翎却是摇头:“官府那群酒囊饭袋养不出这等人来,他们若真是官府的人,又何必等到今日才将矛头指向我们?”
“不是官府的人,难不成真是普通富商?”
“看着不像。”燕翎低声道,“这伙人来路不明,一切心为上。你先回去,让寨子里的人都警醒些,若情况不对,倾全寨之力,将这伙人留下。”
“明白。”
燕翎握紧了缰绳,看着依旧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心头的警戒却是半点不松。
这群人的寨子建在了山顶,出乎商丽歌的预料,寨子占地极广,却半点不像是个土匪窝,倒像是一个寻常庄园,有田地茅屋,种了不少瓜果蔬菜。
看这屋舍,住在里头的人应当不少,可商丽歌一行经过,却见家家户户紧闭房门,半点声响也无,显见是这头的已让人回来传过话,不让他们知道住在这里的都是些什么人。
六感敏锐,部署谨慎,这个名叫燕翎的少年,的确有几分本事。
“委屈几位,先在这里稍待。”燕翎将人领到柴房,道,“我这就命人去备笔墨,毕竟澧都城里的人得尽快将银子送来,几位才好脱身。”
“有劳。”
燕翎又回身看了几人一眼,终于想到是哪里令他觉得违和。
若真是一般富商,遇上山匪劫财,即便不吓得肝胆俱裂,也必定是强作镇定。可这伙人中还有女眷,不但未见任何惧色,反而对他们这群山匪彬彬有礼,若不是念傻了书的读书人,便是自恃本领,未将他们这群山匪放在眼中。
燕翎不由心头一凛,并不叫人怠慢,除了送来笔墨,还有些吃的喝的,倒也是客客气气。
商丽歌在几人眼皮子底下写了封书信,又附上地址,燕翎亲自确认过,这才叫人递下山去,然不等那封书信传出寨子,燕翎又令人将信劫回,底下人不解,燕翎道:“我摸不透这伙人的底细,还是心为上。多派几个人看着,看看他们到底想做什么,若这两日没有动静,就银子到手了,将人放下山去。”
燕翎心里有数,没必要为了几两银子犯大风险。只要确认他们不是要对寨子不利,他也不必揪着这个麻烦不放。
燕翎走后,丛云忍不住道:“姑娘写的那地址是在何处,澧都城里有排子街么?”
商丽歌笑道:“随手写的,反正他们也不会真的去送。公子觉着呢,这寨子可有古怪?”
“倒也称不上古怪,不过这群人手中的弓/弩却不一般,虽和官制弓/弩有所区别,制造所用的材料都很简单,但看射程和准头,竟也不比官制的差。”
商丽歌微微一惊:“公子是,他们自己造的弓/弩竟和官制的相差无几么?”
这的确不是一般的本事了,弓/弩一类的兵器不比一般的弓箭,制造起来并不简单,寻常的工匠便是依着图纸建造,也未必能造出射程远准头好的。这群山匪若有这门手艺,倒也是了得。
“等到晚上再出去探探,若欣荣当真在此……”商丽歌目中微沉,“无论如何,她安全为上。”
***
山上的夜晚似乎比山下来得更早一些,王山头的寨子里亮了星星烛火,却比平日里要安静得多。
丫头初来给欣荣送饭,欣荣便问了几句,初道:“翎哥了,寨子里来了客人,要我们都收敛些,省得将人吓坏了。”
欣荣微微一愣:“客人?”
“是呢,方才我还给那伙人送了饭去,虽没见到生得是何模样,可光看身影就跟画上的神仙似的。”
欣荣蹙眉,燕翎是劫财,怎还将人掳到山上来了?
初见欣荣起身,忍不住道:“燕回姐姐你去哪儿?”
“我还不饿,在屋里闷了一天,出去活动活动,透口气。”
初道:“那我和姐姐一起吧。”
正着,外头突然一阵喧闹,欣荣神色微变,拉着初推门出去。
丛云趁着归还饭食的档口将外头的守卫晕,然燕翎竟也早有防备,寨子里的人手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多,俱都盯着柴房,他们一动,守在附近的人便将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严实。
原本出去倒也没什么,可里头还混了好多扛着锄头扫帚的普通农妇,丛云几个素来下手利落,对上这么些个人,倒也真不能下了狠手去。
燕翎听到回报时也是额角直跳:“不是让他们都在屋里待着么,杨大嫂几个又不会武,扛着锄头能做什么?”
“他们也是着急,以为那几人要对寨中人不利,这才红了眼。”
燕翎急急赶去,走到人前又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似笑非笑道:“几位这是做什么?可是寨中有什么招待不周之处?”
“闹到这等地步,我等也就开门见山了。”商丽歌直接道,“听闻燕当家的人近日在对面山头上救下了一位姑娘。”
商丽歌一直看着燕翎神色,见他唇边的笑意略略一僵,心里已是有了底:“家妹遇上歹徒坠崖之后,我们便一直追寻她的踪迹。听闻被燕当家的人救起,此等大恩我们感激不尽,还请燕当家允许,让我们接家妹回家。”
燕翎的神色彻底冷了下来:“你们果然不是什么游玩的富商,你们是冲着我的人来的。”
“你的人?”商丽歌的眸色同时一冷,“我的妹妹何时成了你燕当家的人?”
“我救的人,自然是我的。”
“这么,人的确在燕当家这里了?”
燕翎收了所有嬉笑神色,眸中锐利无匹:“是又如何?”
燕翎露了杀意,却觉对面那女子身旁也骤然迸出一道凛冽的威压,令人汗毛倒竖。
是那个人!
那个戴着围笠不见面目,从头到尾都没过几句话,却俨然是主人姿态的那人。
燕翎敏锐的感觉到,他对那女子杀意,令那人动怒了。
燕翎不敢再轻举妄动,场面一时僵持下来,这时却听一道熟悉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声虽不大,此时落在几人耳中,却不啻于惊雷乍响。
“燕翎,出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