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拨云
其时已是深夜, 雁州河上结了一层薄冰,皑皑白雪纷落不止, 放眼望去,素色千里, 好似一条凭空而落的白练。西魏八百护卫军持刀列阵于岸边, 不佩甲胄, 不立大纛, 沉默地注视着边关的方向。冉驰站在阵前,神色似有些不耐。他身上貂绒披风虽厚,但大半夜冷风吹下来,手足也有了些凉意。远方“商队”一路狂奔, 恨不得马生双翼,就此飞过去才好。饶是如此, 到了约定之处,还是迎头挨了一鞭子:“磨磨唧唧,竟敢叫王子等你们!”
商队头领捂着脸, 唯唯诺诺道:“雪天,路不好走。”
冉驰不欲多生事端, 断道:“人呢?”
头领亲自开车厢木门,把挡在前头的几个少男少女一股脑提到旁边,将他要的人拽了出来。此处天寒地冻, 元景衣不蔽体地赤足站在地上,被带着冰棱子的风一吹,冷的脑中一片麻木, 牙关也不住起颤来。绰仑将一件脏兮兮的棉衣丢到他身上,牵过一匹红棕马,瞪眼道:“你跟我一骑。”
元景朝周遭望去,颤声道:“这是什么地方?”
冉驰道:“这是雁州河,我们如今已出了大燕,还望太子殿下把脾气收一收,我们也可各自安好。”这人质金贵的很,万不可又损伤,冉驰见他足上带镣,多有不便,了个响指,命绰仑替他将冬衣套上。
一路往西,便是数百里杳无人烟的黄沙大漠,若想找人,便难上加难。元景想到此一去,可能再也无法回到大燕,不禁心急如焚,屡屡回头,寻找着救兵的身影。冉驰生性多疑,见了他这个样子,皱眉道:“你在看什么?”
回答他的是尘土飞卷,铁蹄踏地的嘶喊声。不远处忽的地动山摇,数以千计的兵马一波接一波的涌来,当先一人身着重甲,手提重弓,于百步之外搭弓一射,将站在元景身边的绰仑一箭穿心。那人一击得手,朗声笑道:“元九,我来救你啦!”
这声音与记忆里相差甚远,细细听来却是如出一辙的轻快敞亮,元景一时间热血上涌,一把挥掉挂在身上的冬衣,高声喊道:“阿善!阿善是你么!”由-屿-汐-独-家-整-理,更-多-精-彩-敬-请-关-注。
那人以杀代答,一箭射死欲冲过来抢人的西魏士兵:“是我,你站着不要动,我这便带你回来!”
探马眼神锐利,暗夜中亦看清了来人的扮,惶恐道:“六王子,是赫齐的人!”
冉驰未料会冒出这波人马,怒骂道:“赫齐的人怎么会来!”看见元景连滚带爬地往那边跑,戾气陡增,腰间匕首出鞘,振臂一掷,正钉死在他脚踝与金镣之间。元景不慎摔在地上,刚要爬起来,就觉得脚上一疼,回头望去,腿已被匕首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冉驰将刀鞘一丢,咬牙道:“把他给本王抓回来!”
侍卫令出即行,其中一人手持套马索,遥遥一抛,勒住他的脖颈,将他拉了回来。元景腿上全是深深浅浅的的刀伤,血染红了一片土地。冉驰提着绳索,将他丢到马背上,上马欲逃。左右喝道:“保护王子离开!”
乌善忙命人放箭,射住马蹄。西魏众多侍卫挥剑相护,箭雨如飞,受伤者十有六七。奈何冉驰所骑的乃是大宛良驹,须臾间已行至数十丈外。此时夜色深沉,两军相距又远,乌善比划了几下,实在无法保证能在不伤元景的情况下射中他们,恨骂一声:“众将士听令!护我杀过去!”
话音未落,两道冷箭飕然有声,擦着他耳边而过,乌善眼前一片雪花生生被箭锋破开,心头大震,未及查看,便听到远方一阵人喊马嘶,似冉驰落了马。他堪堪一侧目,便看见一个黑影从旁边闪过。此人身材挺拔,同是坐在马上,却足足比乌善高了一个头,乌善在一看一仰之间,那人已挥舞一把夺来的斩马大刀,冲杀过去。刀锋过处,抵挡之人无不身首异处,轰然倒地。数道白光过后,他已冲出老远,地上血流成河,空气中满是血腥气。乌善见他以一己之力破开人墙,不及惊叹,忙勒紧缰绳,跟在他后头过去了。
适才双箭正中马腿,战马吃不住疼,嘶鸣着将身上两人摔了出去。冉驰见机极快,只在地上了几个滚,一口气尚未喘匀,便将元景拽过来。
一个高大的身影,手持长刀,自千万杀声中冲出一条血路,朝这里飞奔而来。元景远远看见那个熟悉的影子,整个人都傻了,嘴唇一动,喃喃道:“大哥……”话一出口,委屈的眼泪随之而下,他不顾刀剑相胁,嘶声大喊:“大哥!我在这里!快来救我!”
此情此景,恰如当年相逢之时。楚驭脸色未改,可看到元景一身纱衣,腿上带血,被人搂在身前之时,眼神才变得森然可怕起来。他将大刀一放,反手取下身后铁弓。冉驰见势不妙,忙以元景为盾,手持一把匕首,牢牢抵在自己身前:“站住别动!你再敢过来,他就性命不保!”
只听马蹄嘚嘚,那人果然止步不前。冉驰悄悄看了一眼,心中骇然:怎么是他!这片刻的功夫,侍卫已重整旗鼓,持刀团团护在他身前,冉驰隔着众人高声道:“世子居然违反禁令,跑这么远来救太子殿下,该你是忠心护主,还是情深义重?”一手下移,揉弄起怀中人质纤细的腰身,元景先前被他百般轻薄凌辱,心中羞耻之感加起来也不如此刻,不顾刀刃横在脖颈上,挣扎道:“你给我滚开!”
冉驰贴着他脸颊道:“太子殿下身娇肉贵,抱在怀中的滋味确是寻常货色不能相比,世子既然如此看重他,就请行个方便,你放我一马,我把他还给你。”
楚驭停在原处,高傲的身姿一无变化,闻言冷冷一笑,却是抬起手臂,将那张八尺长弓拉如满月,箭锋直指前方。元景正面对着他,见了他这个动作,全不解其意,长长的睫毛一动,轻声道:“大哥?”
声落后,那根杀人的箭破开长风寒雪,直直朝他们射去。乌善在后面看的真切,此乃全力而发,没留半分余地,当下怒道:“你干什么!”提弓斜射出一箭,欲阻其威势,一箭射出,就知已经来不及了。
冉驰没想到他居然不顾人质死活,抓着元景退了几步,终是发现,若是自己不松手,两人就只能一起死了。忙不迭一放,朝旁边躲去!第二箭随之呼啸而出,冉驰身旁侍卫挥刀欲挡,不想这箭通体铁铸,两厢一碰,只闻金戈之声,连一点方向都未曾改变,正落入冉驰右肩之中。
冉驰惨叫一声,一手捂住肩膀,疼得满地滚。几个侍卫将他扶到马上,狠狠一拍,护着他逃开。元景坐在冰冷的土地上,尤是没反应过来,只觉得疼痛与寒冷都感觉不到了。楚驭朝冉驰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揭下身上披风,弯腰盖到元景身上,对随后而来的方青交代道:“照顾好太子!”一勒马缰,追着冉驰而去。
元景只觉背上一沉,掀开披风朝他望去时,只见到雪幕中一个越行越远的身影,眨眼间,身影便消失了。元景脑海中一片茫然,怀疑他根本没有出现过。
乌善气急败坏地跳下马,一把扯掉楚驭的披风,拿自己的衣服将元景裹住:“没事了没事了,你冻坏了吧。”
方青蹲在一旁,要去看元景脚上的伤。乌善瞧着他眼熟,细想之下,连刚才那人的身份都猜出来了,一巴掌扇开他的手:“姓楚的怎么回事?没看到九刚才在前头么!伤到他怎么办!”
他与元景数年未见,然而少年时的情谊却不曾消减半分,今年得知自己能去大燕朝拜,乐得几个晚上都没睡好,梦里都是当年跟元景满皇宫乱跑的场面。如今见到元景,只觉比梦中的人还要好上千百倍,见他落魄至此,更是差点被楚驭所伤,气的脑袋都快冒烟了。心想当年回来之后,他怕楚驭对元景不好,他哥还,姓楚的已经被太子吃的死死的了,叫他不必担心。现在看来,都是鬼扯!他哥除了锤人,只会鬼扯!
方青也不知该如何辩解,迟疑道:“公子箭法高超,定然不会伤到太子……”想起刚才的场景,也觉得自己这话的没什么底气,只好道:“殿下,请让我看看您的伤。”
远处杀声渐止,西魏士兵大半都已被歼杀,被缚者数十人,乌善的亲卫巴尔古纳跑步过来,跟他汇报战况。乌善显然没心情听这些,摆手道:“行了行了,回去再,这里天寒地冻的,再把太子冻坏了,去把我准备好的马车拉过来!”
乌善如今贵为一方亲王,行事细心远胜少年之时。马车中床铺齐整,衣衫完备,暖炉上还煨着羊肉汤羹,银炭一直未熄,掀开厚厚的车帘,便觉暖意扑面而来。乌善心将他送上马车,自己也跟了上去,见他浑浑噩噩坐在最里头,似乎吓得话都不会了,气道:“九你别生气了,抓到的人怎么处置全听你的!冉家那群没种畜生要敢再来,我肯定的他们满地找牙,给你出气!”豪气之余忘了准头,一拳砸翻了盛出来的汤羹。狐裘被褥湿了一片,他也窘的满脸通红,幸而车上还备有替换的,一番折腾后,总算让元景坐在干净的被子里。
乌善见元景总是不吭声,以为他是累了,看他蜷着腿,担心他碰到伤处,替他将受伤的腿拉直,声:“那你休息一下,我先带你回去。”帘门放下,还有些不安心,掀起一个角角,探头道:“哎,你放心睡,我亲自驾车送你。”
楚驭追了数十里,不想他们竟凭空消失。唯见结了薄冰的水面上涟漪未定,不知是事先准备了船,还是游水遁逃。一番寻觅无果,只得先行离开了。快马追上赫齐大军时,却见方青跟在末尾,他不悦道:“不是叫你照顾太子么,你窝在这做什么?”
方青垂头丧气道:“公子,你回来了。”
楚驭“嗯”了一声,有些扫兴道:“嗯,叫他们跑了。”眼睛望着前方,皱眉道:“问你话呢,太子现在如何了?”
方青道:“太子没什么大事,现在车中睡着,乌善王子自己驾车相送,除了他的亲卫,他不许旁人靠近。”楚驭应了一句“知道了”,一挥马鞭便要追过去看看,却听方青在后头急急问了一句:“公子,你刚才为何要放箭?若是伤了太子……”
不想楚驭未曾将此事放在心上,头也不回道:“我下手有分寸,况且西魏狗贼无信无义,我岂能受他们胁迫?”话音未落,人已行远。
方青忆起元景适才的神情,叹了口气,也追着他去了。
作者有话要: 谢谢林水的营养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