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穷途(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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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对他们二人之间的事早就有所察觉, 只是他身在宫门,深谙谨言慎行的道理, 不敢直指其事,只能硬着头皮劝道:“您不想见他, 明日只管将他发回去便是, 实在不行, 拘他在府里也好, 何必要……”拎起一只鞋子追着他走:“何必要劳累自己,哎,殿下。”

    元景昨晚栽了个大跟头,如今提起他的名字都觉战栗不已, 哪敢再去招惹他。这些日子住在宫里,知道燕帝身体不佳, 心中极不愿将此事闹到御前,只想离他越远越好。顾不得头晕脑胀 、浑身酸痛,指着柳道:“备车!快去备车!”

    柳劝他不住, 抹着眼泪道:“就算走也要有个去处,您要去哪儿啊?”

    元景心绪茫茫然, 全无安处,闻言鼻腔一酸,自己也感觉这个太子做的窝囊至极, 切齿道:“去哪儿都好,只要这段时间别让我看见他就行。”

    早市未散,太子府一行车马便出了城门。他这边才走, 便有人悄悄去顺安侯府报信。其时雨幕转大,天色阴沉,路人忙着避雨,街巷中奔跑嬉笑声不断,元景窝在车中,病的昏昏沉沉,听见笑声,总觉得回到了时候,迷糊道:“……想要个糖人。”

    柳忙叫停马车,下去给他买了几个,元景睁眼看了看,抓了一个在手里,这一睡下,愈发不肯醒。柳跪在他身边,见他鼻息滚烫,脸色白惨惨地吓人,到了黄昏之时,连水都喂不进去了,吓得魂飞魄散,一迭声叫停马车,将随行的医官请过来。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医官行了一回针,也无什么好法子,总得让太子先安定下来才能救治。

    护卫们几番寻觅,总算就近找到一家客栈,虽是而破旧,但到底是个安身之处。几个人忙了半夜,总算让太子恢复了一点意识,只是喂药之时,他嗅到苦味,便牙关紧咬,怎么都喂不进去。柳没办法,只好斗胆让太子靠在自己身上,学着楚驭从前哄他的样子,一下一下地抚摸着他的头发,轻拍他的背心。

    元景昏迷中全无戒备,委屈地赶了他几下,最后紧紧抓住他的手。柳亲历他这诡异的反应,心中叫苦不迭,硬着头皮对医官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赶紧喂药,这一回总算是给灌下去了。天明之时,元景醒了一回,喝了点清粥,吐了个一个“走”字,又睡了过去。医官道,能吃进去东西便无大碍,只是太子身体虚弱,若还想要这条命,切不可再受颠簸之苦了。柳见太子神志昏沉,便大了一回胆子,自作主张,暂且住了下来。

    楚驭虽离府数十日,但方青想着太子那个和软温柔的性子,就算闹也不会闹的太出格,便没太在意。熟料自家公子回府之后,衣衫一解,身上伤痕遍布,因未得治疗,又被热水泡过,肿胀发白,看着十分骇人,着实把他吓了一跳。

    楚驭全没放在心上,轻描淡写道:“他孩子受了委屈,发发脾气又算得了什么,总比一声不吭地闷着好。”到这里,沉吟道:“你去,想法子搜罗四海名医,有多少都送过来。”

    方青奇道:“公子搜罗名医做什么?”

    楚驭自出太子府便心思沉沉,闻言只叹了一声:“送过来便是。”看了一眼手臂上的绷带,接手过来,自行包扎,令他先去办事要紧。他这段时间几乎没怎么休息,身体十分疲惫,躺在床上,后脑都在一跳一跳的涨疼。可眼睛一闭上,全是元景的样子,有心去看看他,又担心他抗拒害怕,加重病情。翻了几个身,愈发焦躁难言。

    从前他与元景整日厮混,只觉身心舒畅,生活得趣,如今才知情之一字如何令人形销骨立,神魂颠倒。他心知这是极大的不妙,可现在想要抽身而出,又谈何容易?又思量了一会儿,这才沉沉睡去。

    夜里雷雨大作之时,影人入府急报,称顺安侯府有几个官员趁夜入府,聊了足有两个时辰才离开。

    早在元惜借病迟迟不走之时,楚驭便觉不对,私下派人过去监视他的举动,提防他狗急跳墙,伤害元景。元惜大约也知道自己被人盯上了,一直安分守己,连带他府中整日乱吠的獒犬都老实了下来。今日却忽起异动,楚驭心中不安,冒雨前往太子府,这才知道太子已离开京城。

    他这一日见不着元景,心中满溢牵挂担忧,无法自已。不想人家对他避之若浼,连生病也不顾了,找到机会便要远远离开。一时间脸色森严如冰,连心都冷硬起来。他情知太子出京,府中必有交代,不顾礼法不合,将太子府主事之人揪了出来。一番敲之后,果然问出了元景的去向,他是要前往泰山行宫。

    曹如意一只腿受了伤,此次未能跟去,本就焦虑万分,如今见他又要去找太子麻烦,只恨主事顶不住他的威慑,松了口,又暗暗调集人手,欲先他一步,保护太子。楚驭离府之时,云从又冒了出来,劝他这几日还是留在京城为妙,话里话外都透着深意。若在平时,楚驭倒还肯陪他哑谜,如今一看他这张肖似元景的面孔,简直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只想把他也撕碎了,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元景睡到隔日午后,高烧才退,只是身体仍旧酸痛难当。这客栈年代久远,连屋子里都带着一股潮湿的霉气,元景裹着披风坐了一下午,愈发头晕脑胀。到了用晚膳的时候,柳低着头送吃的进来。今日柳也不知怎么了,做事毛手毛脚的,喂药时还烫了他一下,元景本就对这苦药没什么胃口,现在更是不愿意喝了。柳将碗高高捧到头顶,只恨不可明,软语哄道:“殿下,您还是喝了吧,车上还有蜜饯果子,待会儿奴才去给您拿。”如是劝了许久,总算令太子喝下了,出门时他欲言又止,看看窗外,又对太子使了个眼色。可惜太子窥见自己放在一旁的关公糖人像,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它,再也看不到别的了。

    叹了口气,悄然离开。下楼之时,见楚驭神色森冷,立在楼梯拐角处,看见他端着空碗下来,幽深的眼眸一动,漠然道:“他喝完药了?”

    柳想起刚才他的样子,就觉得心里发毛,跪到他脚边道:“世子,殿下烧了两天,这才好点,您可千万让着他些,别再吓他了。”

    楚驭眼睛看着楼上,神情一无变化,冷冷道:“我怎么舍得?”抬起脚,大步上楼。

    元景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浑然不察,将那支糖人抓在手里,只想丢到窗外。比划了两下,却总也丢不出去,恨恨地在床头磕了几下,也不管有没有磕坏,便丢到一边,不肯再看。

    便是在此时,门外响起了沉沉的脚步声,元景茫然了一刻,倏然一惊,反应了过来。他没想到楚驭会这么快找到自己,思及他暴怒之下的后果,只觉浑身上下阵阵发冷,连呼吸都艰难了。

    天已完全黑透,楚驭站在一团昏暗的光影里,样子比任何时候都要可怕。元景心跳为之一顿,悄然摸到枕头下。

    楚驭与他对视片刻,缓步走了进来,手指一动,却是先将身上湿漉漉的披风解下了。元景一看他这个动作,便头皮发麻,两股颤抖不止。眼见他高大的身影将自己完完全全罩住,更伸出手,欲碰自己,再也无法忍耐,一使力,抽出藏着的短刀便是一下。

    楚驭疾行大半日,又在楼下枯等了一个时辰,不想才见到他,便是这针锋相对的场面。他看着刀尖和落在床上的那角衣袖,眼神阴鸷难明:“你要杀我?”

    元景胸前剧烈起伏,目视着他,眼中满是愤恨。

    楚驭戾气陡增,一把握住元景的手,将刀尖对准自己心口之处,单膝跪在床上,逼近过来:“好,我给你杀!动手啊!”

    手腕往前一推,刀尖便划破外衣,刺进皮肤里。元景不想他竟有这个狠心,有点慌了,双手握紧刀柄,拼命往后夺。楚驭脸上暴怒不已,与他争执片刻,倏然松开手。只听“当”的一声,元景仰头倒去,后脑正磕在床头,撞得他眼冒金星,连刀也拿不稳了。才要撑坐起来,又被人大力按倒在床上。

    楚驭双手如铁钳一般握着他肩膀,一双眼睛红的滴血,哪还有半点平日里的冷静孤傲:“你到底想怎么样!”

    元景只觉锁骨剧痛,手臂都要被他按断了,脑海中阵阵晕眩,他握刀的手紧了又松,咳嗽了几声,沙哑道:“我已经过了!”

    楚驭眼底戾气更浓,握着他肩膀的手动了动,似乎想掐上他的脖颈:“老子这辈子还没对谁低过头,为了让你消气,歉也道了,阶下囚也做了,一听你离开京城,便抛下一切来追你回去,三番四次向你示好,能忍不能忍的老子都忍下了!只恨不能把心挖出来给你看!你倒好,半点情面也不讲!张口闭口就是要离开我!从没见你对谁狠心过,为何如今全用在我身上?我真恨不得……”一掌移到他脖颈,到底没舍得掐下去:“你!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元景乌黑的眼睛浸着一层水色,语气却是半点不肯退让:“凭什么你示好我就得接受?我没让你来讨好我,也没想抓你,你要是不来招惹我,我不会多看你一眼!”撞见楚驭的眼中那抹痛苦的神情,语气为之一涩,他垂下眼睛,强硬道:“有些事强求不来,就算你逼着我回到你身边,我心里也是不愿意的。”

    楚驭神情渐冷,看着他道:“你明知我对你的心意,却拿这种话来伤我!你我把你当猫狗牲畜,对你用情不真,你又拿我当什么?我对你百般不舍,用尽心思讨你欢心,你一句要与我分开,就真断的干干净净,还要另娶他人,与别人厮守终身!你对我又何曾有过真心!”

    元景忍无可忍,推着他道:“你居然反过来怪我?我就算有真心,也早就被你的算计耗光了,现在不管你做什么都没有用了!我不愿意!你给我出去!来人!来人!”

    楚驭脸上闪过一丝恼怒,捏着他下颌抵了上去:“招惹了老子又想半道叫停?你想得美!不管你愿不愿意,都得跟我在一起!”他恶狠狠地亲了上去,一场搏斗般的热吻过后,吐出一口血唾沫,从怀中掏出一个精巧的铁盒。

    元景被他吻的呼吸不畅,趴在一旁连连喘息,余光里窥见此物,觉得分外眼熟,脑海里涌出一个可怕的猜想,他向后退去,恐慌道:“这是什么?”

    楚驭将他拖到自己身前,眼中戾气未消,语气平静下来:“让你乖乖听话的东西。”他单手开盒子,只见盒中琉璃罩下蛰伏着一只细如米粒般的红虫,透明羽翼轻扇之时,一股甜香味从气孔中飞了出来。元景离得近,躲也躲不得,气味一散,便觉浑身血气一热,阵阵暖意自心头涌起,连手指都有些麻痹酥软之感。他情知不对,挣扎道:“什么鬼东西!快拿走!”

    楚驭与他相拥而坐,亦觉有所感,怒火渐消,欲-念涌了上来。他亲昵地碰了碰元景的脸颊,声音都哑了:“这是赤珠养的蛊虫,专门用来调-教你这种不听话的坏蛋,让它咬上一口,以后你就离不开我了。

    元景见识过那位蛊师奇奇怪怪的玩意儿,听闻此言,遍体生寒:“你敢!你要是对我下蛊,我……我一辈子都不原谅你!”

    楚驭在他腰上轻轻一捏,元景不由自主地软在他掌心里,只听他温柔入骨的声音传来:“只要你呆在我身边就行。”

    元景惊恐难当,只恨身体受制,连逃走也不能够。他急怒之下,只觉得一股腥甜之气自喉头涌出,咳嗽了一声,便呕出一口血来。

    楚驭眼前血红一片,连掌心里都落了几滴热血。他神色大震,将盒子丢到一旁,扶着元景的背,急切道:“你哪里不舒服?柳!柳!”

    元景眼前阵阵发黑,手指碰到了丢在旁边的匕首,便抓起来,毫不犹豫地朝自己捅去。楚驭全不及思考,几乎是出于本能地伸手握住刀身。血顺着手腕淋了下来,他看也不看,只望着元景,难以置信道:“你这是干什么?”

    元景眼含热泪,对他吼道:“我宁愿死也不跟你在一起!”

    只听咣当一声,匕首被飞在地,楚驭搂着他的手也放了下来,他脸色极为可怕,无声地笑了一下:“就因为一次对你不好,你便要把我从前的好全都抹去了?”

    元景泣不成声:“我没忘!可我不信你了,就算你再怎么对我好,我也没办法毫无保留地接受你的好意,我总会忍不住想,你是不是又要借机来算计我,会不会又要着对我好的名义,伤害我重要的人,把我送到看不见天日的地方!”

    楚驭的忍耐也已到了极点,按着他的肩膀,神情扭曲道:“我过不会有下次了!我这般迁就你,喜欢你,为什么你就不肯信我一回!”

    元景一把开他的手,嘶声吼道:“我从来不知道,喜欢一个人可以送他去死!我忘不掉,我就是忘不掉!”

    这一句喊出来,满室都是回音,两人对视良久,楚驭轻笑一声:“原来你这么恨我。”元景与他大吵的这一架,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身心俱疲地靠在床头,不愿再看他一眼。

    楚驭退了一步,声音平静了下来:“随你吧,以后我不会再去找你。”他转身离开,下床时一脚将那盒子踏如铁饼,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

    直到房门砰的一声关上,元景才回过神来。耳边听得客栈外一声马嘶,继而是铁蹄踏地,声音渐行渐远,终于归于寂静。他蒙在被子里,心中无半点如释重负之感,只觉一颗心被撕的粉碎,随他远去的风飘走,落入尘埃之中,再无从寻觅。

    作者有话要:  谢谢三千、蛇皮怪的霸王票,还有克离思、哎的营养液

    渣攻:生气了!哄不好了!再也不找你了!

    下一更:嗯,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