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改朝(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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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时春末夏初, 长宁殿却冷如冬日。太医宫人们跪了一地,双腿如筛, 偶尔还传来一声啜泣。刘林比着手势,不许人发出哭声。此时殿门一开, 晚风灌入, 冲散了此间药气。太子越过众人, 走了进来, 目光直直地朝床上望去。刘林见太子步履艰难,走起路来两条腿直颤,忙过去扶他。楚驭神色难言地跟在他身旁,见他走到床幔后, 只得等在外面,不多时, 便响起压低了的饮泣耳语之声。

    楚驭耳力过人,稍一留心即能听见他们在什么,他着意不去分辨, 脑海中回想着前几日云从来府上,对自己的话:“……龙蛇兴变, 皇命更易,自有天时,山陵崩, 天辰乱,此为一……”不觉握紧了手中御刀,只是不知怎的, 从前元景在自己面前撒娇耍赖,动辄笑个不停的模样跟着冒了出来,他心头一阵柔软,悄然松开了手。

    须臾,便见元景双目通红地走了出来,他神色木然地看了楚驭一眼:“父皇叫你进去。”刘林在一旁躬身对医官们道:“皇上请各位大人在殿外等候。”及至他们出门,又将伺候的宫人并太子一道请了出去。

    楚驭心中生疑,朝里望了一眼,见一团烛光从里透出,光不盈尺,全不知后头的情况。他思忖了一下,即解下佩刀放在外面桌上,孤身而入。

    燕帝半卧床上,头发已梳得整整齐齐,眼神也变得极为清明,隐约可见从前的风采,只是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润,一望便知是回光返照。他指着旁边的凳子道:“坐。”楚驭略一迟疑,依言坐了下来。燕帝面带笑意,看着他道:“有人对你过么?你跟你父亲年轻时很像。”

    楚驭没想到他居然跟自己闲话家常起来,谨慎道:“臣不记得了。”

    燕帝微微一笑,看着帐顶,似有些怅然:“朕记得很清楚,朕与他相识之初,他和你现在年纪差不多大,容貌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性情也是一样的……讨人厌。”

    见楚驭怔了一下,安抚般笑了笑:“朕虽不受先帝宠爱,但总归是皇子,当时他被请来教我们骑射,朕有心结交,他却连正眼都不看朕一下,眼光要高到天上去。朕心里不痛快,趁着酒宴佯醉戏弄了他一场,就叫他给记恨上了。后来楚家军去北方平叛,他为先锋,朕向先帝请命,随军前去历练历练。他向来看不上我们这些皇子,加之上次的事,愈发不待见朕,是故大军一出京城,诸事全不遵圣命。朕的衣食住行,比他的亲兵还不如。这场仗了一年四个月零九天,朕真是把前半辈子能吃的苦头都给吃遍了。”

    他到这里,顿了顿:“不过要不是年轻时吃了些苦头,朕也未必能捱过之后的日子。后来先帝降罪于朕,将朕流放于极寒之地。那三年,每到大雪封山之时,朕想的都是当年行军途中,帐内滴水成冰,他跟我挤在一个帐篷里的事,那时朕烦他烦的要命,每天一睁眼就得面对他的脸,还不是一样熬过来了?”到这里,他长长的舒了口气,看了楚驭一眼:“你父亲从未对你过这些事,对不对?”

    楚驭听他语气温情,并不似话里的那么厌恶,斟酌了一下,道:“是,他忙于军务,无暇与我们闲聊。”

    燕帝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轻哼了一声:“朕就知道。他那个人,从来都是沉默寡言的。就连朕设计害他挨了军棍,连降三级,他明明知道是朕的手段,也懒得去向大将军分辩。朕得意了一下午,到他那里就得意不起来了,他那副冷嘲热讽的嘴脸,真是可恶至极!朕现在想想,都还气得牙痒痒。”

    楚驭不知如何应答,只得缄口不言。燕帝见他神色茫然,知他无从回应,笑了笑:“朕年纪大了,总会忍不住想起从前的事,一向也没有可的人,今天难得能一。不过这些你自然是不知道的。你七岁那年,朕要将军带你入京,陪侍太子的事,你还记得么?”

    楚驭听他提起元景,神色不自觉变得很温柔,连声音都轻了:“臣不记得了,还请陛下提点。”

    燕帝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缓声道:“朕子息不旺,有景儿之前,连夭数子,景儿能平安出生,也费了一番周折。朕对他真是喜欢得紧,也担心得紧。宫里的人朕信不过,便给你父亲写信,要他送你入京,保护景儿平安长大。他本不想带你来,他告诉朕,家里几个孩子,就属你最不服管,让你来保护太子,是绝无可能的。朕不信,偏要他带你过来。他奉诏不遵,景儿都快两岁了,才把你带过来。”

    若不是听云从过旧事,楚驭差点要信他的话了。依他所料,当年多半是燕帝听了星象有异的法,起了杀心,才想让他入京。只是那时情况如何,自己又为何离开,却是全然记不清了。未及多想,只听燕帝又道:“你入宫第一天,将军服朕,让你与太子单独相处试试。朕与他久未见面,便去宫里聊了一会儿。回来之后,就看到你跟景儿被人关到一个屋子里,乳母宫女全不在里头。景儿脸上泪痕未干,躺在摇床里睡着了。你坐在旁边,脸色也不好,见了朕也不行礼,还背对着朕话。那时朕便就知道,皇家天威也管不住你。呵,当时朕就该杀了你的。”他咳嗽了一声,刘林不知何时又进来了,递了一碗冰饮,待他喝完,又悄然退去。燕帝谁也不看,语气平淡如常:“再后来,你又入京了,性情作风,无一改变。朕一看就知道,景儿不是你的对手,只恨他不争气,总爱往你身边凑,他不知道你的厉害,就连你把他推下水,还要替你掩护,朕却是知道的。朕忍了许久,只盼他能自己发现,不想你请命离宫,他便自请开府,追着你去了。朕教导他多年,还是头一回看见他那种表情。朕自此绝了杀你的念头,你知道为何么?”

    楚驭嘴唇抿如一线,面色未改,淡淡道:“臣不知。”

    燕帝欲坐起身,只是刚才这一通话下来,耗费了他太多了力气,楚驭迟疑了一下,站起来扶他,不想被他一把抓住了手,濒死之人力气大得吓人,连那双看着自己的眼睛,都似充满了力量,只听燕帝铿然道:“因为朕的太子,只有对着你的事,才会勇敢起来。他是帝王,不能不勇敢。你是他的决心和胆量。”

    楚驭心中大震,诸般往事如烟云涌入脑海,一时间苦涩与温情全冒了出来,搅在一起,不知是何滋味。燕帝眼中光芒渐暗,仍是抓着他不放:“你喜欢景儿么?”

    楚驭抬头一望,目光与他撞在一起,他只犹豫了一瞬间,便迎视着燕帝,坚声道:“他是臣一生所爱。”

    燕帝眼睛阖了一阖,似有些疲倦:“他回宫那日,朕也如此问了他,他与你回答是一样的。”楚驭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有些不太相信地看着他。燕帝道:“太子年纪还,做起事来缺了些手段,如今外患未平,这些个老臣里,难免会有轻慢弱主之人,他这个皇帝会做的很艰难,你能帮朕照看好他?”

    楚驭没有一口应下,他沉吟了片刻,平静道:“太子是臣的主君,又是臣心中挚宝,臣自然是要以他为重的。只是臣权势甚微,只怕有心无力。”

    燕帝似早有所料,他轻叹了一声:“你意如何?”

    楚驭身姿一动,跪在燕帝面前,置于一旁的烛台受他影响,光芒为之一颤,他目光全无波动,声音亦听不出情绪:“臣想要京城十二万禁军的专统之权。”

    殿门重新开之时,一颗火流星自中天滑落,殿门前黑压压跪了一片,元景立于人前,沉默地看着天空。他这阵子瘦得厉害,衣衫灌风,整个人似在黑夜里瑟瑟发抖,他循声望向楚驭,眼睛里一点光也没有。

    楚驭掌心里握着一枚虎符,他低沉道:“皇上宣太子入内。”

    元景进去之时,燕帝已躺在床上,他脸色的红光完全褪尽,眼中亦无神采。元景牢牢记着他先前的嘱咐,跪在他床边,紧紧握住他的手,一语不发,一滴眼泪未流,只是开口时声如泣血:“父皇。”

    燕帝极力想要摸一摸他的头发,手臂动了动,又无力地垂下了:“近前来,父皇有话要对你。”

    元景忙凑到燕帝耳边,燕帝气力衰竭,寥寥几句,了许久。离身之时,他一手搭在元景手背上,不放心道:“记住了?”元景用力地点了点头,忍在眼眶中的泪水随之坠下。燕帝松了一口气,看他的眼神无比慈爱:“父皇刚才替你跟别人了个赌,赌你一世的安康,只愿你运气比朕好些。”

    手指颤了颤,似有垂落之意,刘林在一旁看得真切,急道:“陛下,将军正在来的路上,您……千万要等等他!”

    燕帝无声一笑:“朕等得够久了,朕知道,他不会来了。朕骗了他一辈子,他心里恨朕。”勉力睁了睁眼,苍老的手指向刘林:“若他将兵奔丧,你便告诉他,朕心里早就后悔了。若他孤身前来,只管将那封信给他。”

    刘林呜咽难言,跪地道:“是,奴才记下了。”

    燕帝握着元景的手,艰难道:“朕的太子,是你看着长大的。从前的事,朕……不计较了,你得答应朕,朕归天之后……他是你唯一的主子。”

    元景忍泪忍的喉咙一阵作痛,他偏过脸,只听刘林悲声道:“陛下放心,老奴服侍了您这么多年,这颗心早就是向着您的了。”

    燕帝如释重负,看着元景道:“朕能做的都做完了,以后你就只能靠自己了。”

    元景只觉他连呼吸都没有热气了,眼看便要阖上双目,心里惶恐难言,他紧紧抓住燕帝的衣角,寻求依靠般不断道:“父皇别走,儿臣……儿臣还做不到……”

    燕帝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又孩子话了。朕当了几十年的皇帝,做了无数的决定,虽有些遗憾,然心中……其实无一事后悔。你只管向前看,朕可以做到,相信你也可以……”

    元景崩溃地趴在他手掌中,只觉天地一片昏暗,无半点可留恋之处,简直想跟他一起去了。

    倏然之间,只听殿外一阵蹄落马嘶,更有众人低语骚动之声,一名黄门高声急道:“神武将军楚岏求见。”尖亮的声音未落,便听见靴声如雷,来人已匆匆闯了进来。

    燕帝眼前已是一片模糊,嘴角却带着笑意:“朕的靠山来了。”他看着元景,声音微不可闻:“朕的赌……赢了。”笑容未散,手臂垂空,就此长眠。

    作者有话要:  谢谢蛇皮怪的霸王票和营养液,爱你

    剧场,

    其实当年叙旧的真相是:

    燕帝:你看这是我儿子,好玩吧,可爱吧,萌吧,想揉吧?

    楚岏:“不想。”(把元景丢给楚驭):“你拿去玩吧。”然后拉着燕帝走了:“走,咱俩找个地方,我揉揉你。”

    楚驭抱着娃在后面喊:“我也不想玩他!”

    元景嗦着手指眨着眼睛看楚驭,摸他的脸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