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回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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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延福殿内始终不闻声响, 眼看夜色已深,太医们在寒风中, 相顾低语,不知该不该进去看看情况。薛乙估算着时辰, 摇了摇头:“再等等。”柳听出他的话外之意, 心中一惊, 无声呼道:“不是的, 陛下从到大病了那么多回,每一次他都熬过来了,怎的这一回就不行!”他这几日际遇大起大落,如今再遇事端, 也没了过去的底气。饶是心中悲痛难当,也只能躲到无人之处, 悄悄哭泣。

    正难过得紧,忽闻一阵脚步声,他抬头望去, 正看到一个少年朝这里走来。柳泪眼朦胧,一时瞧不分明, 只觉得这人模样甚是眼熟,待到了跟前,才发现是云从。他于恍惚中想起, 云从跟随太子已有两年,模样与刚到府中时好似没什么两样,一眼望去, 还是跟那时一般招摇夺目。延福殿上下愁云惨雾,云从脸上倒是难得一副愉悦之态,周围虽空无一人,可他这一路行来,却似恨不能将日月辰星的光芒都引到自己身上一样。

    柳看着他肖似元景的面容上神采如昔,鼻腔不禁有些酸涩。云从一脚踏出,踩断了柳身前一株细嫩的矮草,他蹲下来饶有兴趣道:“柳公公,你怎么在这哭鼻子?”

    柳用袖子胡乱擦了擦,着手势道:“风迷眼了,这么晚了,您过来做什么?”

    他这手势的不伦不类,难为云从也看懂了。他回身望着灯火煌煌的殿宇,笑道:“别处都冷冷清清的,就这里最热闹,我过来看看。”

    柳忍着不悦,比划道:“没有陛下的旨意,外臣不可深夜入宫。”云从嘴角轻轻一挑,对他的动作视若无睹,起身朝内殿走去。

    殿门一关,周遭寂静无声。他借着天光而入,便看到楚驭身在黑暗之中。他一手撑在额上,垂目不言,明明听见脚步声,仍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云从从未见过他这么颓败的模样,眉头微微蹙起,转身将桌上那盏孤灯点亮了。

    微弱的烛光透纱而过时,楚驭不自觉攥紧了元景的手,头也未抬道:“何事?”

    云从对他一笑:“听陛下不太好,特来恭喜将军。”他无视楚驭倏然阴森无比的脸色,踱步走近道:“前日周丞相带着文武大臣于朝会发难,将军当殿将他斩杀,又将余党关押起来,震慑了百官。如今尚书台已替陛下拟旨,封您为摄政王。大燕开国以来,以异姓封王者,仅您一人。现在陛下又病成了这个样子,可见是上天要助您成事。”他到最后一句,正走到楚驭面前,屈膝跪坐于地,仰起那张纯洁无瑕的面庞,望着他道:“这样的喜事,我得第一个向您道贺。”

    楚驭浑身暴戾之气猛增,一手碰了碰他的脸颊,忽的捏着他的脖子,将他提了起来:“你知道我留你在身边是为了什么,要是不想死,现在给我滚出去!”

    云从目视着他森冷的目光,在他掌下艰难道:“将军不舍得杀我……是怕他死了以后……找不到替代品么?”

    楚驭铁钳般的手不断收紧,手臂一抬,将他悬空提起:“找死。”

    云从只余足尖点地,一张脸憋成紫红色,他抱着楚驭两只手,冲着他笑了笑,眼中分明带着一丝狡黠的意味。楚驭对峙了一刻,倏然松了手。他对跌在地上的云从看也不看,回身替元景掖了掖被子:“滚。”

    云从捂着脖子喘息了一刻,才哑声开了口:“我原本确是来向将军道贺的,不过看到你刚才的样子,就改变主意了。将军想要他活着,是么?”

    桌上孤灯中火苗轻轻一跳,楚驭转了过来,他看着云从,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你能救他?”

    云从道:“当年我师父送我离开时,给了我一枚灵药,让我命数耗尽之日服下,可续命三载。”他越过楚驭,望着元景苍白的睡容:“我可以把这枚药给他。”

    楚驭指尖轻轻一颤,握着元景的手愈发放不得:“你想要什么?”

    云从在摇曳的烛影下微微一笑:“我要将军娶我。”

    楚驭未曾想到他要的是这个,一愣之下,失笑道:“你我同为男子,我怎么能娶你?”

    云从双手搭在他膝上,一步也不退让:“听闻将军回京伊始,便命人大修府邸,龙凤红烛、钟鼓玉器接连往府中送,昨日司衣局更得了令,照陛下的尺寸赶制婚服,将军不为娶废帝,又当为何?”

    楚驭被他戳穿心思,也不在意,淡淡道:“他是不一样的。”

    云从追问道:“有什么不一样?”

    楚驭摇了摇头,却不肯继续,沉声道:“就算我娶了你,也只是拿你当个替身罢了,这样的日子你愿意?”

    云从“嗤”笑一声:“将军可知道,刚从宫里逃出来事,我为了活下去,做了许多旁人难以启齿的事。”楚驭想起初见之际,那几个无赖拦住云从时的话,微一点头。云从一见他的神色,便知他已猜到,他笑了笑,微微昂起了下颌:“但我从没有为此看轻过自己。世人之言与我何干?今日也是,什么替不替的,将军爱怎么想便怎么想,我心里知道,站在你身边的每一天,都是属于我自己的。”

    楚驭沉默了一刻,将他扶起:“你再要些别的吧,凡我给得起的,无所不应,只有这件事不行。”

    云从仰望着他坚毅的面容,两人对视了片刻,他拂开楚驭的手,有些懒怠道:“算了,旁的我也不稀罕。”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的玉瓶:“将军若想谢我,就别再露出先前那副表情了。我心慕强者,实在不愿见英雄折腰。”将玉瓶丢到他怀里,转身朝门外走去。

    清殿门重开之时,静候了一夜的人们齐齐朝里望去。方青亦身在齐列,他腰间佩剑上满是霜气,此刻微低着头,听得脚步声走近,也没敢去看。楚驭径直走到薛乙面前,颔首道:“你进去看看他还有没有事。”

    薛乙昨日掐算了一番,龙驾归天约莫就是这个时候了,如今听了他这轻描淡写的语气,心中起疑:“莫不是有了转机?”不及多想,忙带人入内查看。方青却无万一之念,在楚驭身后站了片刻,见他不开口,只得自己主动招了:“将军,冉驰受伤过重,昨夜送他离开的路上,就不治身亡了。”楚驭抱臂而立,始终看着寝殿里面,闻言也未动怒,只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方青未料他态度冷淡至此,愣怔了一下,随着他的目光朝里望去。过不多时,只见一名太医匆匆走出,虽未开口,面上已带了喜色:“将军,陛下龙体暂时已无大碍,只是现在又有些发热,恐怕清醒还需要些时日,薛御奉已在为陛下调息救治了。”

    方青惊讶道:“陛下没事了?”尤是不敢相信地看了看身旁。楚驭身姿未改,轻轻地点了点头,脸上也无什么欣喜之态,又看了一眼,便转身离去。

    元景这一觉睡了许久,身边来来回回尽是脚步声,隔不多时,便有苦药入口,几乎令他无一刻安宁。脑海中昏沉难当,身上更是疼得厉害,好似被人剥皮拆骨了一通。恍惚间听得有人在耳边了些,这声音十分熟悉,只是听不清了什么。他嘴唇一启,便控制不住的抽泣了一声,泪水掉落之际,脸颊被人轻轻抚过,随后便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其时疲倦不已,给人拍哄着,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睡也睡得不甚安稳,只觉魂魄将出未出,随着白色的雾气,浑浑噩噩地朝前方走去。宫中月桂开得极佳,他远远看到花海之间站了一人,与自己含笑对望,竟是已经仙去的父皇。元景愣了一下,泪水夺眶而出,想要拔足朝他奔去,双腿却重如灌铅,怎么也动不了,更有潮水自四面八方涌来,没膝而上,将他困在里面。元景浑身颤抖,于冰冷的水牢中大叫道:“父皇。”却见燕帝对他宽慰般一笑,转而指了一个方向。

    风花落处,正是长宁殿。

    黑水没顶之时,元景惊魂未定地醒了过来。只见周遭一片漆黑,先前飘然如坠云端之感褪去,剧痛袭来,一时间连呼吸都有些不畅。周围寂静无声,也不知身在何处。他才要撑坐起来,便觉肩头一阵锐痛。他吃不住劲,低呼了一声,仰头又倒了下去。

    黑暗之中,一人擎灯而入,也不如何明亮,只看到衣袂随风飘起,又有暗香幽浮,似仙人于月中走来。她逐一点亮灯台上的蜡烛,一室透亮之际,少女转过身,露出一张白纱遮挡的面庞。虽看不清容貌,但见那双秋水般的美丽眼眸波光一动,连旁边的灯烛之光都为之黯淡了。

    元景生平阅人无数,一眼望去,却也不由看愣了眼。直到她走到身旁,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将目光移开。少女手捧药碗,款款走来,开口时声音也温柔的如春风拂面:“你该吃药了。”

    元景听她起话来口音有些奇怪,衣饰举止也与汉人女子大相径庭,不禁有些疑惑:“你是何人?”

    少女知他双臂无力,见他扶起,靠坐在床头:“我叫姬莘,是阿驭的朋友,他托我来照顾你。”

    元景愣了一刻才反应过来,她口中的“阿驭”是何人。他对楚驭从前的事几乎一无所知,如今听她语气亲昵柔婉,俨然跟楚驭十分熟络。柳与自己一同长大,朝夕相伴,连他要近自己身边,都是被毒哑了送来。如今却接了个外人入宫,足可见楚驭对她的情意也是非同一般。

    元景思索了片刻,迟疑道:“你是朝月谷的人?”

    姬莘点了点头,吹凉了勺中的苦药,送到他唇边。元景偏过脸,冷冷道:“拿走,朕不喝。”对方无半点哄劝之意,见自己躺了回去,便将被子掖好,走到桌边,借着油灯专心地绣一方帕子。元景乐得她不来扰,心中暗想一事,朝月谷到京城总也要十数日,这人到底是一早就来了,还是我睡了这么久?忍不住偷偷转过来,见她葱白的手指如蝴蝶般翻飞舞动,一株并蒂莲花跃然现于帕上,他看了一会儿,漠然地闭上眼睛。

    隔日清,元景迷糊转醒,一夜过去,他体温愈高,伤处也疼的更厉害了,他睁眼望了望,只觉周遭布置极为陌生,俨然不是在自己的延福殿里,想要下去看看,却连手臂都抬不动了。恰逢姬莘送了清粥过来,元景一闻那香气,肚子便咕咕叫了好几声,然而开口时还是那句冷冰冰的话:“拿走。”姬莘也不生气,搬来红泥炉,兀自将热粥煨在瓷罐之中,手持木勺,不断搅弄。一日过去,满屋都是食物的香味。

    元景饿得心里发慌,看着帐顶时,眼前金星乱舞,他拳手紧攥,不肯出声。不觉日落西山,天光渐渐黯了下来,他在半睡半醒间被人扶了起来,心知是谁,却也没什么力气抗拒了。加之这一日心绪暂安,要他为了意气之争死在此处,实在有些不甘心。此时食物喂到了嘴边,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张开了口。

    这粥煨了许久,入口醇厚甜香,极合他的胃口,元景不禁朝碗里看了看,只听姬莘柔声道:“加了些蜂蜜,阿驭你喜欢甜的。”元景听了这话,总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可如今再要推开她,不免显得矫情造作了些。沉默了片刻,他低低道:“朕自己来吧。”

    他久病未愈,身体虚弱至极,才一用力,便觉肩关节处颤巍巍一痛,瓷碗瞬间跌落,还冒着白气的热粥翻到他身上。姬莘离得近,手背上也被溅落几滴,顿时红了起来。元景手忙脚乱地阻热粥往下滑,口中道:“抱歉……”

    余音未落,便觉身旁一亮,是姬莘被人拉了过去。元景偏头一望,正见到楚驭握了姬莘一只手,查看她被烫伤的地方。元景还从未见过楚驭对别人如此关心,一时愣住了。姬莘也未料他忽然过来,似有些尴尬道:“我没事,你去看看他。”

    元景被烫到的地方火辣辣的疼,觉察楚驭的目光转到自己身上,强忍着痛楚,无声地偏过了头。

    楚驭收回目光,扶着姬莘道:“我先送你回房擦药。”姬莘笑道:“这么点伤处,哪里就用上什么药了。”然而还是被楚驭揽着肩膀送了出去。他们一走,元景立刻将沾了热粥的被子踢到一旁。耳边听得楚驭低声道:“他脾气不好,让你受委屈了,你别放在心上”,冷笑了一声,自己揉了揉伤处。

    夜风正凉,楚驭回来之时,正看到元景畏冷般抱膝而坐,先前盖在他身上的被子已经给丢下了床。他只当是元景又闹孩子脾气了,弯腰拾起,摸得一手粘稠之物,怔了一怔,这才开柜子,取了一床新的出来。元景虽摆出了一副强项不服的样子,可听见楚驭走近,周身还是不住发凉。床面微沉之际,先前被他弄伤的地方忽然痛得难以忍受,见他展开被子,终是忍不住,一头扎进最里面。身姿才一动,就被人拦腰抱住了。

    楚驭摸到他胸口湿漉漉的,知他也被烫伤了,单手去解他的衣衫。凉风灌入之时,元景吃了一惊:“你干什么?”楚驭见他吓得脸都白了,也有些不自在,虽没有放手,但声音已多和缓了许多:“我看看你烫伤没有。”由-屿-汐-独-家-整-理,更-多-精-彩-敬-请-关-注。

    元景又气又怕,胸前气血翻涌,一股甜腥味涌到喉头,又被生生咽了下去。其时已是精疲力尽,被他一推,仰头倒了下去。楚驭将被子盖到他腿上,解开他的上衣。这些日子他重病缠身,几乎耗尽了元气,如今瘦的肋骨根根分明,楚驭一望之下,不由一阵心悸。视线往下,只见他腹红了一大片,不禁皱了皱眉,指尖轻轻地碰了碰他的伤处:“方才怎么不告诉我?”元景闭上眼睛,试图躲避他的触摸。楚驭也不甚在意,起身下了床。元景眼睛睁开一道缝,见他拿着一盒药膏走了过来,这场面格外熟悉,思及上一次的事,止不住浑身颤抖起来。见他开药盒,慌得蜷起身子,眼睛都开始泛红了。

    楚驭对着他惊恐不安的样子,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看,僵持了许久,叹了一声,道:“你还病着,不可再添新伤了。”一边着,一边心翼翼地拿开他的手臂,将药膏在他腹上潦草擦过,便将被子给他盖上:“姬莘不是宫里的人,是我请她帮忙过来照顾你的,你有气只管冲我来,别拿她撒气。”

    元景蜷在毫无暖意的被子里,这才有了些安全之感,听了这一句,脸上也无甚表情,只将眼睛紧紧闭上。楚驭俯身在他额头碰了碰,觉察他还有些发热,不禁有些焦躁:“你乖乖躺着,我叫人来给你看看。”

    作者有话要:  谢谢24298257、烟熏妆的兔子、蛇皮怪、欣宝的霸王票

    蒋丞选手、江城子、蛇皮怪、一眠久梦不成书、筱筱筱筱筱的营养液

    今天追剧追的忘记时间了,明天补下半章,补粗长长长的下半章

    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