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雁来(三)
此间是给乐师居住的地方, 装点不复楼下的华贵奢靡,屋里散放着几张坐凳, 一个长须老者坐在窗边哼歌调弦,忽见有个贵客入内, 忙诚惶诚恐站起来, 谦卑地低头应声。他汉话不甚精通, 楚驭的目光在他结满厚茧的指根一晃而过, 随口问了他几句,听他一口浊音,也答不明白,索性不再多言, 自顾坐到那张铺了竹簟的软椅上,命道:“将你方才所奏的曲子再弹一遍。”
老者不敢怠慢, 草草收拾了一番,入内取来一座博山炉,置在案上。白雾缭绕间, 一股浓郁的甜香味传来,楚驭一闻见这味道, 呼吸舒长,更有奇异的愉悦感从心里涌起来,不禁半卧在软枕上, 问道:“这是什么香?”
老者露出一个笑容,讳莫如深道:“是风的味道,贵客心中最思念的人, 已经乘风而来了。”拿起那把凤首琴,指尖一拨,一声清音流泻而出。
楚驭知道西域有一门利用迷香蛊惑人心的法子,料这博山炉中的迷香才是催人入梦的真相,琴声不过是个幌子罢了。知晓归知晓,可那缠绵旖旎的琴声响起之时,积攒了许久的倦意还是涌了上来,他闭上眼睛,几乎一瞬间,便陷入梦中。
梦里春风旭暖,天色初明。延福殿宫门前挂着一只毛色艳丽的大鹦鹉,正振着翅膀叽喳乱啼。他站在殿外,身边来来往往,却无一人停下来对他行礼,好似看不见他一般。他心中有短暂的茫然,暗自道:这是我的梦?
在他的梦里会有谁的身影,已经连想都不用想。他朝殿门内望了一眼,几乎迫不及待地朝里面走去,与此同时,一个少年从里面冲了出来。两人错身而过,楚驭步伐一顿,难以置信地回望过去——那人竟生的跟自己年少时一模一样。
几个宫人对他行礼,尾音还未落,他就步履飞快地逃开了,像是在躲什么人。楚驭心生一念,跟着他后面走了。
行至御花园,楚驭才驻足回望了一番,身后空无一人,他不由松了口气。没走两步,高大的银杏树上叶子窸窣作响,一大一两个同时抬头望去。楚驭抚上腰间佩刀,警惕道:“谁!”
楚驭窥见枝缝间一片鹅黄色的衣角,心口砰的一跳,浑身都烫了起来。的那个却无这等耐心,一时等不到回答,飞起一脚,踹的树身都晃了晃。伴随一声惊叫,一个的孩子掉了下来。楚驭上前一步,想接住他。无奈这副身体形如虚空,在叶影中穿过,他转过来,眼睁睁地看着年少的自己抱住了元景。
此时的元景,至多不过四五岁,生的粉雕玉琢,灵慧可爱,眼睛看着人时,天然带着几分笑意。他双手搂着楚驭的脖子,心有余悸地仰头看了看树顶,视线落下,转而换做一副喜笑颜开的模样:“大哥。”
楚驭有些恼怒:“你怎么又跟过来了?怎么跑到树上去的!”
元景年纪太,起话来绵软不清,他眨了眨眼睛,咬着手指道:“我就知道你会偷偷走,我才不让你走呢。“
他这个黏人撒娇的样子,与长大后也并无不同,软糯的声音落在楚驭耳中,他顿觉心中柔情满溢,哪里还走得动?只想上前把他接过来,再也不放开了。
不想的那个却很不解风情,黑着脸将人重重一放,转身便走。没走两步就给人拖住了,元景尾巴似的抱着他的手,蹬蹬蹬地跟在他身后:“你就带我一起去嘛。”楚驭一语不发,步子却越迈越大,元景人腿短,跑起来也没追上,如是跟了一会儿,他脚下一滑,一头扎到楚驭背上,鼻子都撞疼了。楚驭听见背后“咚”的一声,抓着自己的手也放开了,心中还在窃喜,回头一看,却见元景捂着鼻子站在原处,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他自是看不到元景身边还站着个人,正一脸不痛快地看着自己,只是隐约感到背后有点发凉,手足无措地站了一会儿,还是走过去了。蹲到元景面前,给他揉了两下:“我出去办点事,很快就回来了。”
元景眼睛里水光盈盈的,委委屈屈道:“我想跟你一起去……”
楚驭显然有些想发作,话一出口,又忍住了:“陛下不会许我带你出宫的,你乖乖回去等我。”
元景压低了声音,道:“你偷偷带我去嘛,我们不让别人知道。”见他神情似有松动之意,立刻扑到他怀里,脑袋埋在他肩上蹭来蹭去:“大哥带我去嘛,我不吵人,不乱跑,也不要你抱。”楚驭吃不住他这个磨人的劲儿,被闹了一会儿,只得不情不愿地带他去了。
两人坐上马车,离开宫门。待到京城最热闹的街上,元景下了马车,一路挽着他的手,蹦蹦跳跳地穿过长街,转过石桥。脖子上的璎珞便随着他的脚步叮铃作响。他本就生得可爱,行人与他相遇,都要停下来看上一眼,如今先声夺人,更是引的人早早便驻足观望,及至清音远去,才恋恋不舍地迈开步伐。楚驭皱了皱眉,将这个碍事的东西给塞进他衣领中,戳着他脑门道:“好好走路。”
元景顺势把脸埋在他手心里:“大哥,我走不动了。”楚驭扫了他一眼,只当没听见。元景晃了晃他的手,拖长了声音:“大哥,我累了……”楚驭早知他这个娇气的性子,有心要磨砺磨砺他,闻言干脆地放了手,连拉都不愿意拉了。走了一会儿,身后始终不闻人声,他回头一看,只见街上人头攒动,哪里还有元景的影子。
这一下冷汗都冒出来了,不及多想,赶紧回头去找。他遍寻了一圈无果,心里飞快地思索着对策。不想街角处一个的人影探了出来,歪着头对他偷笑。楚驭擦了一下头上的冷汗,沉着脸上前,把人拉了出来:“你乱跑什么!给人拐走了怎么办!”
元景无辜地看着他:“你先放手的。”
楚驭哑口无言,两人对峙了片刻,到底是拿他没办法,在他脑门上狠狠戳了一下:“就不该带你出来!”认命般地转身蹲下,拍了拍后背,示意他上来。元景欢呼了一声,立刻跳到他背上,他受了好处,不忘在人家耳边亲了亲:“我最喜欢你啦。”
楚驭轻哼了一声,将他稳稳地背了起来:“抱好啦,掉下来我可不管你。”元景用力地点点头,脸上春光遍洒,连笑容都明媚了几分。
楚驭居然有些嫉妒起背着元景的自己,他轻叹了一声,仰头看了看天空。此时画面转过,周遭的一切迅速扭曲退去。
一轮明月高悬头顶,白雾浮起,缠枝弄叶,脚下郁郁葱葱,清凉的晚风从深山中吹来。猿啼之间,轻微的人声从前面传来,楚驭分开树丛,见眼前出现了一条狭窄的山路,两个人坐在石阶上,正是长大后的“自己”和元景。
元景把玩着“自己”的匕首,闷闷不乐道:“我不想回去,父皇好像知道我们的事了。”
长大后的楚驭脾气似乎变好了不少,摸了摸他的头发,安慰道:“不怕,我去跟他,只要他不把我们分开,随他怎么罚都不要紧。”
元景趴到他膝盖上,瓮声道:“他要给我娶太子妃呢?”
楚驭怜爱地碰了碰他耳朵:“你喜欢就娶,娶多少都可以。”
元景似乎没料到他答应的这么干脆,偏头看了他一眼:“我跟别人睡觉,生孩子也可以?”
楚驭道:“可以,只要你高兴,怎么都可以。”
元景闻言却不那么高兴了,将手放到“自己”掌心里:“你是不是也要这样?”
楚驭将他抱起来,跨坐在自己膝上:“吃醋了?”见他脸颊鼓起,俨然是在生气,逗弄似的咬了下他的鼻尖,趁着他抬头之时将他吻住了,这个吻热烈霸道,元景被他按住了后颈,一点退开的余地都没有了。抗拒只存在了很短的一刻,很快他就软在了楚驭怀中。
也不知亲了多久,分开时两人胸膛都在微微起伏,抱着他的那个还有些不舍得放手,舔了舔他的嘴唇,呢喃般道:“大哥只会对你一个人这样,只跟你睡觉,只喜欢你。”
元景眼角有点发红,低着头嘀咕道:“那你还答应我跟别人好。”
楚驭摸着他的后背:“我心里一点也不想答应,可这样要能让我的太子高兴,也没什么不可以。”
元景倚在他肩上,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喃开口:“我才不跟别人睡觉,我只要你。”
楚驭立在一旁,心中悸动不已,他已不记得有多久没看到元景这个样子,看着两人厮磨耳语,胸口阵阵酸涩,先前的嫉妒之意愈发明晰。
他转过身去,周遭又是一阵变化。身影还未落定,耳边便传来笙歌舞乐、笑语欢声。他环看了一番,发现自己又置身于一座陌生府邸中,府内张灯结彩,连琉璃灯都裹了一层红纱,显然刚办了一场喜事。此刻新人已被迎入洞房,宾客们都被请去喝喜酒了,唯有正厅静无人声。
两个熟悉的人影一前一后摸了进去,楚驭心口一跳,随即跟在他们后面,他隐藏在房柱旁的阴影里,静静地看着长大后的自己与元景并肩而立。元景看起来跟离开时差不多大,举止神态却活泼的多,两人一关上门,就迫不及待地抱在一起。
楚驭看着他双手搂着自己的脖子,踮起脚来与“自己”接吻,瘦削挺拔的身体恨不能没入“自己”怀里一般,分开之时,嘴唇红艳艳的,眼底都是动情的神色。
楚驭眼睛胶在元景身上,摸摸他的脸:“才两天没见而已,这么想我?”
元景这时候也知道不好意思了,害羞地转过脸,作势要走。楚驭拉着他的手,带他来到喜字高悬的红烛边。两人仰头看了一会儿,脸上或多或少的添了点暧昧不明之色。“自己”嘴角挂着一点笑,冲着元景一颔首。元景故作不解道:“嗯?”大的那个笑了起来,将人揽过来,重重地亲了他一下,柔声道:“……好不好?”
元景脸颊微红,飞快地在他耳边了句什么,就听自己大笑了几声,捏了捏他的脸颊,几乎立刻应了:“好。”
两人跪在地上,在这个空无一人的婚堂里,拜了天地双亲,又拜了彼此,无人知晓一对恋人在这里许下了一生之诺,唯有欢天喜地的乐曲声从门缝里涌来,盈满了这片方外之地,
楚驭听见“自己”笑着:“叫相公。”元景站在他对面,也对他微笑:“相公。”
他胸口一阵钝痛,想到自己很久前就有过的那个念头,他默默道:就该是如此,自己就该早早来到他身边,照顾他、保护他,把他之后的人生里,需要承受的苦难一并挡下,让他带着这样的笑容,永远依靠着自己。
不过现在也不算太晚,如果就此留在这个梦中,那一切都会如他想要的那般继续下去……
一念至此,楚驭迈开步伐,急急地朝他们走去。偏生门外忽然传来嘈杂的人声,声音越来越大,隐有刀光剑影闪过,他几乎立刻意识到了危险,可心之所爱就在眼前,又如何能从梦里醒来?他只犹豫了一下,便不再回头。
就在此时,元景的身影一晃,忽然来到他面前,楚驭心里欢喜无限,正要抱住他,却见他一脸焦急地催促道:“你快走!”楚驭怔了一下,不知他怎么能看到自己的,元景等不及般狠狠推了他一下:“快走!”
他退了一步,霎时间天旋地转,魂魄重重一沉,就此醒了过来。他才一睁眼,便见一柄短刀已刺在眼前,他反应迅敏,刀尖才一触到他的衣衫,便一掌拍上刺客后颈。那人当场颈骨碎裂,一口黑血吐出,倒地不起。
眼前已不复入睡时的宁静,地上横七竖八躺了不少尸体,就连那位西域乐师也在其内,方青干脆利落地解决了最后一个,疾步上前,半跪道:“属下护卫来迟,请王爷恕罪。”
楚驭起身时一阵昏眩,胸口仍在闷闷作痛,似乎还未能完全从梦境里醒来,冲着下面一颔首:“怎么回事?”
方青道:“那名乐师把您迷晕之后,这些死士就出现了,刚才属下派人去拿坊主问话,他已经逃了,看来是早有预谋,就是冲着您来的。属下已叫人围住这里了,是不是要将剩下的人都抓起来?”
楚驭心不在焉道:“送大理寺,叫他们来问吧。”方青应声而去,起身时见他眉头皱紧,兀自揉着太阳穴,不放心道:“王爷,这迷香怕是不干净,待会儿属下叫太医来给您瞧瞧。”
楚驭神魂还在梦中,忆起适才种种,他忍不住想:“要是没有景儿推我的那一下,现在我或许已经死了,他心里……是不是还有一点点在意我?”
方青见他神情不对,连唤了几声,才把人叫回神。楚驭哑着嗓子道:“方青,他走了多久了?”
方青一怔,低声道:“快三个月了。”
楚驭似有些不信,喃喃道:“才三个月?”方青不知如何作答,只是低头不语。过了许久,眼前多了片阴影,似他站了起来。
楚驭道:“你准备一下,我要离京一阵子。”自元景走后便有的想法又一次冒了出来,激的他浑身发烫,再无法忍耐,那个声音在心里喊:“我得去找他。”
作者有话要: 渣攻:我发起疯来连自己的醋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