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终章(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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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景仰头看向面前之人, 长街灯火璀璨,流光倾泻在他乌黑的眼眸中, 嬉闹的欢声似乎一瞬间远去,周遭忽然变得安静下来。两人一时无话, 就这么无声地看着彼此。

    此时曹如意已带着御林卫追上前去, 好容易将人围住, 这才发现自己上了当。正焦急之际, 忽听手下惊呼道:“那个不是……”他猛然转过身,只见熙熙攘攘的人群当中,赫然立着一个英武伟岸的人影,是熟悉的叫人心惊。他一眼便识破此人身份, 又见他似乎挡在什么人面前,不敢多想, 立刻带人朝那边冲了过去。

    楚驭似有所感,回头看了一眼。元景被他的动作牵引,也随之望去, 这一看,顿时皱起了眉头。楚驭将他严严实实地挡在身前, 漫不经心地比了个手势,二十余名千羽军悄然现身,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人潮中一阵骚动, 乃是两方人马动起了手。元景从后面被人重重撞了一下,不由踉跄了一步,鼻尖正磕在楚驭肩膀上, 疼得脑海一木。他如今在人前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掩饰般揉了下,神色不改半分。不想楚驭立刻便察觉到了,抬手就把他的脸捧起来,紧张道:“撞疼你了?”

    元景本已平息下来,给他一问,莫名有些委屈,眼角都开始泛红了。楚驭安慰般揉了一下他的脸颊,起话来也像在哄孩子:“哪里不舒服,给你吹吹?”

    一旁有人听他们语气暧昧,有些惊诧地望了过来。元景不自在地朝旁边看了一眼,楚驭心领神会,揽着他的肩膀,将他拐到一个狭窄漆黑的无人之处。元景几乎被他罩在怀里,心跳不自觉加快,他一经察觉,便将楚驭推开了:“你来做什么?”

    楚驭只字不提他私自下龙舟之事,轻描淡写道:“听这里有个灯会,来陪陛下逛逛。”

    元景朝他身后的长街看了一眼,咬了咬下唇,低着头从他身前绕过去,楚驭一步不拉地跟在他旁边。他们走出这条巷的时候,一切都已恢复如常,先前针锋相对的两路人马,好似没有出现过一般。楚驭见元景频频回望,以为他是不放心,微一低头,道:“待会儿陛下想回去了,臣再让他们出来。”

    周围行人众多,为免给旁人听到,他这几个字几乎是附耳发出,元景只觉耳尖被一个柔软的东西碰了碰,反应过来时,脸颊阵阵发烫,心里不由一恼。

    楚驭见他脸色不大好看,心知这祖宗又不高兴了,只得收敛下来,负手站在他身旁,再无半点越界之举。一路无话,并肩行至四门之时,人流愈发如潮水般涌了过来。

    元景先前戴着的面具别在腰后,被人重重一挤,随之掉落在地。他低头望去,见那朵射香花已被踏的四分五裂,忽然没了游玩的兴趣,抛下一句“我累了”,便调转回去。楚驭不明就里,却也不敢离他半分,一路跟随着,来到兰江的河边。

    西斜的明月之下,泊着一座乌篷船,艄公入城酒未归,只有一只白头雀鸟立在船头,一见人来,立刻扑腾着翅膀飞走了。船儿晃晃荡荡,元景一脚踏上去,险些踩了个空。楚驭上前一步,指尖与他轻轻一触,随即将他的手收拢在掌心里。

    里头狭局促,仅用几块木板拼出一张用以坐卧的窄榻。元景置身其中,只觉身边之人浑厚强烈的气息愈发明显,正觉不自在,扭头看时,又见楚驭弓腰而坐,头顶直抵在舱上,姿势极为不舒服。也不知怎么了,心里忽然就不乐意了。夺过自己被握着的手,起身又钻了出去。

    他也无甚去处,便坐在船头发了一会儿呆。灯火微明的河心中,遥遥传来悠扬的笛声,身姿曼妙的舞姬随歌踏舞。元景摘下玉腰带,扯了金环玉片水漂玩儿。他心气浮躁,往往一片飞出,咕咚一声便沉了底。耳边听得脚步声走近,轻轻一哼,僵着后背不动了。

    楚驭屈膝坐到他身后,如从前那般伸手将他圈进怀里,他拿住元景握着玉片的手,温声道:“我教你玩。”

    手臂斜斜扬起,但见微光一闪,那枚玉片在水面足跃了二十多下,才似珠星般落入璧月之中。

    元景遥遥地看着水面泛起的涟漪,任由身后之人将手揽到自己腰上。他等了很久,楚驭仍没有半点反应,周围已静的让人觉得是折磨,元景几乎能听见彼此心脏跳动的声音。清凉的河风吹来,他眼底蒙上一层湿漉漉的水汽,连鼻子都有些发酸了,他倔强地挺直后背,不肯与楚驭触碰。

    楚驭侧头望去,见他脸颊鼓起,似乎还在闹脾气。他试探着握住了元景的手,极轻地开了口:“跟我话好不好?”

    元景眼睛红通通的,睫毛都有些湿了:“你要我什么?”

    楚驭怔了一下,抬手欲碰他的脸颊,元景偏头躲了过去,却也没从他怀里离开。楚驭斟酌着言辞道:“……出来之前,我去见过芳仪娘娘了。”

    元景浑身一震,脸色忽然变得意味难明起来。他用力地推了楚驭一把,起身朝旁边躲去。楚驭不知他为何情绪激动如斯,可他站在船舷边摇摇欲坠的身影,与两年前重叠在了一起。他心头一颤,不及多想,提步上前将元景拉了过来。这次抱住,再不敢放手。

    元景被他制的动弹不得,心中又愤怒,又委屈,起话来声音都在颤抖:“你跑去问我的事做什么?知道我不能像你那样寻欢作乐,知道我对着别人没办法,你心里是不是很得意?”

    楚驭眼底的惊讶一晃而过,不知他怎么想到这上头的。元景一句骂出,抗拒之意更加强烈,他心地圈着元景,免得他伤到自己:“没有跟别人寻欢作乐,那天我就是留她们话,你忽然不见了,我是担心才会去找芳仪娘娘探消息……”

    元景情绪已然失控,他的解释半句也听不进去:“我在宫里过的好好的,你干嘛要留下东西来招惹我!我又没有非要你进京,我也没有要你来找我!你做出这副假惺惺的样子给谁看!”

    楚驭被他带着哭腔的话弄得心乱如麻,喉咙一阵艰涩,竟不知该什么,只得一下下抚摸他的后背,安抚着他的情绪。元景死死地抵在他胸口,挣扎之时,藏在怀里的一封书信掉了出来,信封已被揉的不成样子,想来就是芳仪娘娘所之物了。

    楚驭一眼认出,这正是乌什图的笔迹。想起乌什图先前谈及元景时玩味调侃的态度,实在猜不出此人会在信里写些什么。他稍一迟疑,元景趁势从他怀里逃开。由-屿-汐-独-家-整-理,更-多-精-彩-敬-请-关-注。

    不远处脚步声响起,乃是艄公酒归来。楚驭一把将元景拉住,焦虑道:“这个人嘴里没一句实话,他什么你都别信!”

    元景嘴唇抿的紧紧的,他用力拽出自己的手,弯腰捡起那封信,一头钻进船舱中不出来了。

    不一刻艄公上船,见这里多了个生面孔的男人,生的威风凛凛,一望便知不凡,顿时有些惊讶。楚驭神色稍敛,自称是里面那位公子的护卫。艄公先前见元景一副贵公子扮,却独来独往,正十分奇怪,听了这话,全然不疑。楚驭才要问上两句,元景一句凶巴巴地吩咐已经从里面飘了出来:“开船!”

    艄公听着他语气不对,悄声与楚驭通气:“公子可是嫌老儿回来晚了?”

    楚驭苦笑了一声,道:“不干你的事,开船吧。”朝黑漆漆地船舱看了一眼,叹了一口气,抱臂站在船头。水面涟漪荡漾,载着这艘船,往远处而去。

    舟行一夜,黎明时分,船儿停在一座积翠如云的青山脚下。楚驭一眼望去,只觉这地方有些眼熟,像是在哪里看到过。念头转过,元景已从船舱中出来了。一夜过去,他似乎平静了许多,只是神色蔫蔫的,很是提不起劲。见了楚驭也不抬头,绕过他便往岸上走去。楚驭接过艄公递来的物什,跟着他上了山。

    此山生的险峭陡峻,林中多百仞古木,置身其中,几不见天日。其间又有禽鸟猛兽环伺,因而除却熟悉道路的猎人,山中美景少为人所知。

    今日天色阴的厉害,他们才走了一刻,便有丝丝细雨飘来。楚驭翻了翻包袱,找到一把油纸伞,递到元景手中。元景心中闷着一口恶气,一路上不曾停歇,正浑身冒汗,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又往旁边躲了一步。

    行至山腰,这雨忽然大了起来。山路被雨水浸的滑泞不堪,元景走的筋疲力尽,抬头看路时,脚下一滑,险些摔了下去。楚驭的目光一直不离他左右,立刻伸手一扶,将他拉到身边。他见元景一身白衣湿透,眼睛都被风吹得有些睁不开,心中的犹豫尽数抛下,道了一句“得罪了”,撑开油纸伞塞到他手中,弯腰将他背了起来。

    元景无措地坐在他臂弯里,两只手不知该摆到哪里好了,冷不丁剧烈一晃,似楚驭没踩稳,踉跄了一下。元景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搂住他脖子。楚驭把他往上背了背,温声道:“公子抱稳了。”

    元景眼眶一热,掩饰般埋到楚驭肩膀上。他疾行了大半日,已是疲惫至极,一趴上去便再不想起来,被他悠悠晃晃的背了一路,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梦里看到许多时候的事情,只可惜那些绮丽的光影消失太快,他还未走近,便已无从寻觅。

    楚驭带着他走到山顶时,日已西沉,他远远看见一座的客栈屹立在风雨中,心头一松,回头以额轻轻碰了元景一下:“我们有住处了。”

    元景一时还未清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咕哝了一声,又睡了过去。楚驭无声地笑了笑,背着他走了进去。

    这客栈已建了不短的年头,内里而陈旧,幸而收拾的还算干净。柜上只得一个瞌睡的伙计,听见脚步声,着哈欠过来招呼。

    元景醒来之时,正躺在客栈温暖的床上,他身上湿漉漉的白衣已被人脱去,换做一身干燥洁净的丝袍。余光窥见桌边坐着的人影,不自在的揉了下眼睛,慢吞吞地坐了起来。

    楚驭才煮了一壶热茶,见他醒了,顺势倒了一杯,送到他手里。元景也知道自己被人家照顾了一路,此时不好强作不理,双手捧着杯子,瓮瓮道:“我睡了多久?”

    楚驭道:“没多久,这雨还要下一阵子,你要是累了,只管好好休息。”见他将衣服扯得松松垮垮的,大半脖颈都露了出来,皱了皱眉,上前给他穿好了:“我待会儿叫人送热水进来,你淋了雨,心着凉。”

    元景晃着两只光脚“哦”了一声,也不知听没听进去。楚驭在他面前站了一会儿,又问:“饿不饿?我叫人送些吃的进来?”

    元景迟疑了一下,幅度很地点了点头,楚驭不放心地摸了一下他的额头,这才转身出门。不一刻伙计送了热食进来,元景见他孤身而入,佯作不在意的问:“楚……那个人呢?”

    伙计俨然是得了嘱咐,态度无比恭敬:“那位客人,他就住在您隔壁,您若有事,唤他一声便可。”元景目光垂下,忽然觉得没胃口了,草草沐浴了一番,便熄灯躺回床上。

    这床紧贴木墙,稍一留神,便能听见对面的动静。元景扯过枕头,将耳朵往那边靠去。他隐约听见淋淋的水声,过不多时,只听床板吱呀一声,似那边的人也上了床。元景悄悄把手贴在木墙上,觉察到掌心微凉的温度,又飞快地缩回被子里。

    两人在一墙之隔的地方安然睡去,直到后半夜——外面忽然风雨大作,雷鸣电闪。天压得低,雷声比平常响的多。元景才看到电光一闪,便被轰隆隆的炸雷声吓了一跳。几乎就在同时,窗前晃过一个人影。

    元景一惊之下,立刻坐了起来。房门从外面推开,那人动作很轻地走了进来。元景一看到那个高大的身影,怦怦乱跳的心顿时就平静下来了。

    楚驭没料到他已经醒了,一怔之下,停在三尺之外,有些拘谨道:“雷了,怕你不习惯,过来看看你。”

    一道电光闪过,将他的面容照耀分明。元景见他身上还穿着中衣,俨然一听到动静便赶来了,只觉心头最害痒的地方,被人轻轻触碰着,既有些恐惧,又有一丝甜蜜之感,呆坐了一刻,才声道:“我不害怕,你走吧。”然而雷声又一次响起时,还是不自觉抱住了膝盖。

    楚驭默了一默,脚步迟缓地朝他走去,过程之中,他一直留意着元景的反应,似乎预备随时止步。最终走到床边时,掌心已是汗津津的。元景垂着睫毛,不言不语,俨然是默许之态。

    楚驭见他蜷成了一团,简直想将他抱到怀里哄一哄,手都抬起来了,生生掉转方向,捡起被子,将他裹了起来,一本正经道:“我害怕,你陪陪我好不好?”

    元景嘴角一弯,险些笑了出来,他拼命掐着掌心,才把笑声藏住。楚驭还看着他的眼睛,等他回话:“要是我在这里你不舒服,我坐在旁边也可以。”

    元景也不好,也不不好,喉咙里发出了一点意味不明的声音,咬了咬嘴唇,自己躺到最里面了。楚驭看着他白皙修长的后颈,只觉胸口阵阵发烫,兀自平复了一刻,才心躺到他身边。

    两人许久不曾亲近,此时都有些不习惯。元景翻身之时,脚尖不心到他腿上。明明两人从前什么事都做过,这一点轻微的触碰,却叫他心跳一顿,悄悄往旁边挪了挪,不敢再乱动。

    床铺窄,他们又着意远离彼此,不免睡得局促。元景姿势别扭,躺了一刻,后背都开始发僵了。楚驭冷不丁探了过来,将他收入怀中,还不忘给他调整了下姿势,让他舒舒服服地枕着自己的手臂入睡。

    他们衣衫轻薄,这么一抱,几乎就是肌肤相贴了。元景只觉他滚烫的呼吸落在自己脸颊边,不免有些紧张恼怒。楚驭侧身而卧,一只手环在他头颈边,开口时声音带着几分疲惫:“睡吧。”

    元景还有些不放心,强撑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在这令人安心的拥抱中睡了过去。

    隔日醒来之时,楚驭已经不见了,元景想起昨夜的事,疑心自己是在做梦,只是这梦的感觉未免太过真实,他摸了摸脸颊,似乎还能感觉到起之时,被人亲吻过的温度,

    正想的出神,门外脚步声响起,乃是楚驭早练归来了。元景见他目光透着几分异样感,心里有些发懵:“难道昨晚都是真的?”一念生出,实在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对他,不由裹紧了被角。

    这动作自然逃不过楚驭的眼睛,他僵立了片刻,将刀放在桌上,开口道:“雨还没停,咱们怕是要在这里再住上一日了。”

    元景点了点头,见他背身而对,又轻轻“嗯”了一声。

    饭后无事,元景便趴在窗前发呆。举目望去,大雨如珠幕垂落,山色朦朦胧胧,视之不清。一线水花顺着屋檐落下,他伸手去接,没玩一会儿袖子便湿透了。想到身边还坐着一人,如今虽已不怕他了,可被念叨总是不快,遂收回了手,甩了几下水珠,又在衣服上蹭了蹭。

    他见旁边墙上花纹雕刻精致,闭着眼睛,将半面墙壁抚摸把玩了个遍。正昏昏欲睡之时,只觉指甲一顿,似卡到什么,起一点精神看了过去,竟在繁复的花纹下,发现一道细如发丝的缝隙。轻轻一敲,内里中空,分明藏有暗格。

    年深日久,这暗格也不如从前牢固,被他卡住关窍一拨,竟弹出一个的匣盒来。是匣盒,却浅窄的可怜,一只手探进去都算费劲。

    楚驭听见声音,持灯走到他身边,见到他腿上搁放之物,奇道:“这是什么?”

    盒中叠放着两封书信,也不知在这里藏了多久,纸面已有些发黄。在这梅雨季节吸足了潮气,笔迹透纸而出。

    元景“呀”了一声,手腕一翻,将信倒了出来。展开之时,指尖都在颤抖。楚驭在他身后,也是一阵惊讶,但见信纸上笔迹遒美飘逸,正是先帝亲笔所写。元景只看了几个字,眼睛里便涌出泪光。

    楚驭心中一动,忽然想起是在哪里见过这座山峦的景象了。

    不会错的,在父亲的书房之中,正挂着这样一幅青山墨画。画卷似曾遭撕毁,后来又被人精心装裱了一番。他孤身入京之时,将这幅画带走了,连同自己一并送入那座冰冷黑暗的皇陵之中。

    楚驭俯身将另一封信捡了起来,展开之时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元景的样子,转而走了出去。

    他独自坐到庭院中的草亭里,上面笔迹潦草随意,像是写信的人本不乐意,被人催着哄着写就一般。

    开头只得一句:癸酉年二月初六,东风解冻,春晴日粉,携吾爱游山观水,于梅树下藏酒一坛,信手挥毫,留他朝饮酒以观。

    写信之人似乎顿了一顿,留下一滴墨痕,再提笔时,字迹认真了许多:“吾得卿相伴,欢喜畅然,此心白首不改。惟愿护得山河昌盛,四海升平,他朝了无憾事,携手隐于山林,踏雪泛舟,此生不复分离。”

    一阵风吹过,卷着那封信飘远了。楚驭静静地坐了许久,才起身绕到后院,他几经辗转,在一棵抽着绿叶的梅树下找到了那坛酒。青玉瓷坛深埋地下,不知岁月寒暑。楚驭拍开泥封,便有一股清冽的酒香涌出,未尝已有醉意。仰头灌了一口,却觉一股淡淡的苦涩感在口腔中蔓延开。

    此际乌云笼罩,天地黯淡如黑夜。他终是下定决心,转身往来处而去。

    房间里灯烛未点,漆黑静谧。元景正孤零零的坐在床边发呆,听见动静,茫然地抬起头。楚驭将酒坛放在桌上,抬手点亮了油灯。烛影摇曳之下,他的神色少见的迟疑不安。

    对视片刻,才缓缓走了过去。元景随着他的动作仰起头,注视着他高大的身影,脸上泪痕半干,睫毛湿漉漉的。楚驭心里既怜且爱,简直不知该拿他怎么办才好了。屈膝半跪在元景面前,轻轻握住了他冰凉的手。

    元景极轻的颤动了一下,却不见未躲闪。

    楚驭摩挲着他的掌心,声音暗哑道:“那晚她们常在你身边伺候,我才把人留下来,只是听她们你的事情,没有做别的,我心里想要的只有你。”

    楚驭向来情绪内敛,极少会主动这种话,就是当日真相大白,他万分愧疚,也未直承心事。元景惊讶之后,抿了抿唇,眼睛又有些湿了。

    楚驭喉头一阵艰涩,嘴唇动了几次,才发出声音:“……我从前做了许多错事,伤透了你的心,此生本无脸面再来见你,我不敢奢求你现在就原谅我,但是……能不能试着重新接受我一回,我不想像他们那样,后悔错过一辈子。”

    元景的眼泪一瞬间滚落下来,他与楚驭目光相接,许久才道:“……可是我忘不了,每次想到那些事,我心里还是很生气。”

    楚驭抬手将他抱住,颤声道:“别忘,你就一直记着,要是生气就告诉我,跟我发火也行,跟我闹脾气也行,只要你能高兴起来,我做什么都可以。”

    元景倔强地抵住他,似乎还想要拒绝,只是动作虚软无力,全无抵挡之用,他挖空肚肠道:“……可你从来没有跟我道过歉,一次也没有。”

    楚驭像是从来没听过这两个字似的,神情明显有些茫然:“……道歉?你想听我道歉?”元景被他气得起身就走,楚驭吓了一跳,立刻从旁边抱住他:“对不起!”他胡乱亲吻着元景的脸颊、嘴角,重复道:“对不起。”

    元景在他怀里连踢带,被他不住抚摸亲吻的哄了半晌,才平息下来,再开口时抽泣了一下:“那个时候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楚驭神情苦涩难言,后怕般把他抱得更紧了:“……我不知道,那时候我太害怕了,想到你喜欢上别人,想到你要离开我,怕的简直要发疯,我想把你困住,你便不会逃走了。”

    元景的眼泪流进他脖颈中:“你要是真的这么在意,为什么这两年不回来找我?”

    楚驭眼中也有些泛红了,过了半响,才艰难道:“我……不敢回来,我甚至不敢回忆我们的事,就连夜里梦到你,都会立刻惊醒。我知道自己只要看你一眼,就再不舍得放下了。我怕回来后再犯浑,你不愿意,我一定会吓到你。”他抱住元景的手不断收紧:“……可我控制不住……爱你。”

    元景咬住下唇,无声地抱住了他的脖颈。

    楚驭只觉一股温热的液体落下,一颗心夜随之软成了水,他的声音几乎在颤抖:“从前答应你的事还没有一一做到,我们……重新再来一次好不好?”

    元景垂下睫毛,委委屈屈道:“可我心里常常会难过,以后只要想起那些,我就会忍不住对你发脾气,也没有办法完完全全的相信你。”他顿了顿,攀在楚驭肩膀上的手指抓的泛白:“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像以前那么喜欢你了……”

    楚驭抵着他额头,在唇齿间道:“不要紧的,你肯让我喜欢你我就满足了,重新开始,好不好?”

    元景没有话,他在梦一样的安慰声中坚持了许久,终就还是软倒在楚驭怀里。他被亲的迷迷糊糊的,莫名其妙就跟楚驭滚到了床上,反应过来时有些不好意思,捂着脸躲了一下,又被他温柔地拉开了手。

    楚驭俯下来亲吻他的耳朵:“别怕。”他将元景圈在两臂之间,却不直接触碰他,像渴望爱抚,又怕把人吓走的大野兽似的,磨蹭着他的鼻尖,亲吻他的脸颊,试探般着安抚他的情绪。

    元景本来还想强撑一下,可被他捏到身体最害痒的地方时,到底绷不住了,笑也不想给他看见,转过身去,把脸埋到枕头里。

    (为了和谐而省略……)

    床榻摇动不止,晃得人心神摇曳。元景目光都有些迷离了,紧紧地抱着他的后背,只觉神魂飘忽,像是飞到了云彩上。

    楚驭亲吻着他的眼睛,呢喃般在他耳畔道:“大哥爱你。”

    元景眼眶一热,抱住了他的肩膀。

    翌日天光大好,两人又在床上亲热了许久,才磨磨蹭蹭地离开客栈。来时心无旁骛,只知道闷头前行,此际才见云日之下,景色秀美。楚驭带着他在青山绿水间游玩了一通。休憩之时,遇一黑岩石泉,水色清冽,隐隐有香气,遂取了一些共饮。

    元景才倚在他身边了一个的盹儿,几口泉水下肚,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醒过来。

    楚驭见一只雄鹰自天边飞过,忽的想起一事:“乌什图给你的那封信里写了什么?”元景才要回答,他又补道:“都是假的,这个人嘴里没一句真话,你别理他。”

    元景眨着眼睛看着他:“他你这些年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心里只念着我,让我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原宥你一回。”

    楚驭默了一默,沉吟道:“这句是真的。”

    元景嘴角噙着一个的笑容,转过头轻哼道:“我才不信呢。”

    楚驭笑道:“不信?”把人抱过来,亲的他撒娇告饶,这才互挽着手,带他下了山。

    回到兰江时,正是华灯初上。七夕才刚过去,各处花灯还未取下,尤是在黑暗中摇曳生辉。兰江夜不闭市,有些先前没赶上热闹的年轻人,趁夜出来游玩。

    行至四门附近,楚驭见人流往来不绝,几将他们阻开,触景生情,思及一件旧事:“之前……我带你去看元宵灯会那次,我们走散了,后来我看你一直在擦脸,是不是有人轻薄你了?”

    元景回忆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惊讶道:“这都多久了,你还记着?”

    楚驭道:“你的事我都记着。”。

    元景心中甜蜜,眼睛一转,指着自己道:“是啊,有个人亲了我一下。”

    楚驭脸色立刻就不太好看了,时隔多年,还抬手给他擦了擦左边脸颊,想了想,右边也给他擦了几下。元景被他弄得发痒,笑着躲开了。

    两人闲逛之时,楚驭见一旁摊贩挂着一串花灯,便买了一盏递到元景手里。

    元景嘴上咕哝着:“我又不是孩子了。”却还接了过来。

    楚驭笑道:“怎么不是?你在我眼里就是孩子。”抬手道:“公子拉好,这里人多,莫要被坏人拐了去。”

    元景抬眸看了他一眼,像是故意使坏一般,拍开他的手,卷了一枚旁边贩摊位上挂着的面具,便往人潮中跑。楚驭抛了锭银子的功夫,他就没了踪影。

    此时钟鸣阵阵,四门随之开启,久侯于此的游人纷纷涌入,满目皆是奔跑追逐的人影。

    楚驭拨开众人,穿过一条漆黑如永夜的长路,绕过灯芒黯淡欲灭的碑林,站到岐伯殿里。晚风送来淡淡的草木清香,催人迷醉入梦。他驻足张望,却始终不见元景的身影。

    忘川渡中梵音空灵,如隔生死而来。他循声望去,遥遥看见远处高台上站着一个人,一身白衣纤尘不染,正安静地看着自己。

    他手边放着一盏用以指引前路的明灯,夜风绕烛,灯芒微弱,似乎只要轻轻一眨眼,便会化作萤火虫飞走了。

    楚驭屏住呼吸,越过喧嚣的人群,越过陆离光怪的幻影,大步朝他走了过去。

    高台周围空无一人,天空漆黑,无星亦无明月,楚驭仰起头,任由黑暗中那唯一的光芒落进眼睛里。

    他轻轻地扬起了手,晃了晃腕间那串狼牙手链。

    他把元景弄丢了,现在要按照他们年少时的约定,过来摘星星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