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9. 罢相 江河日下垂垂老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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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这话意思是, 西海人杀了他们的王,文靖安现在学西海,最后是不是也要“杀王”?

    这种话要是放到正式场合上来, 那瞬间就会成为诛心之论。

    文靖安第一次慌了, 因为他知道这是必然的结果, 他不杀王, 王会因他而死,民众觉醒带来的结果就是皇权崩溃, 要命的是他在严同面前没法隐瞒,人家已经用既有的事实推断出了某种结果,作为元景帝的左丞相, 他会让那种结果成为现实吗?

    文靖安再也不能从容,只得强行解释。

    “我只问国富民强,不能眼看西海日渐壮大, 来日戕害大盛百姓。”

    严同:“所以你选的是‘天下人的天下’, 不是‘一家之天下’?”

    文靖安:“圣上是天子, 活在天之下,他也是天下人。”

    严同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声稍歇,也不回话,而是继续往前走。

    文靖安解读不出他是什么意思,便也只有陪着信步而行。

    “林少卿,我在你面前喊你祖父一声‘修远兄’可当得起?”

    如果刚才那些话是专门和文靖安的, 那么此时严同就将话题转到了林宁宴身上。

    林宁宴回道:“丞相与我祖父平辈论交, ‘兄弟’之称合乎情理。”

    严同点了点头,娓娓道来:“我平生最敬佩两个人,一个是先帝, 另一个就是修远兄,他们可谓是明君贤臣之典范,论决断与气量,我不如先帝;论才干和胆识,我不如修远兄,也只有在他们这样的君臣手中,大盛才能于两百年沉疴上推行剑州海贸之策,我们这些人,不过是受他们余荫罢了。”

    他这番话不好评价是否发自肺腑,起码可以听出掷地有声,其实以他的身份和地位,也没有必要在这种场合跟林宁宴和文靖安这些辈假话,这番话确实真心实意,没有表演成分。

    不过既然把话到了这个份上,林宁宴也干脆把话开,“既然是明君贤臣,为何我祖父会死在剑州?”

    这个问题的答案林宁宴其实早知道了,林修远杀身成仁之前留了密信给他的三个儿子,也就是林宁宴的大伯、父亲和叔子,里边讲得很清楚,剑州历年对抗西海,民风彪悍,诸多豪族已经替代了官军的作用拥有独立武装,强推海贸触及这些地方豪族利益,涉及到了当地百姓,最后演变成林修远要是不死,剑州必然造反的局面。

    当然,这背后还有旧党许多官员推波助澜,但主要原因还是“变革”二字,林修远和先帝之间形成了一种类似于晁错和汉景帝的关系,晁错不死,遭到“削藩”的诸侯王便不会善罢刀兵,两相权衡之下,林修远选择用自己的骨血给先帝和严同这些人铺了一条路。

    从结果来看,这三十年间严同已经做得尽善尽美,他没有辜负先帝和林修远,带着旧党在剑州开辟了新政,成功推行海贸,为剑州争得三十年和平,甚至可以这么——他反而是林修远选定的接班人,他们既是对手也是知音,薪火相传,心照不宣。

    故此,严同给林宁宴的回答是:“剑州三十年的太平就是修远兄的死因。”

    林宁宴无言以对,严同叹了一口气:“你们林家有怨气是对的,我也不推卸自己的责任,我也没资格希望你与你祖父一般相忍为国,只求林少卿来日高抬贵手,一切还是以大盛百姓为重。”

    堂堂一国丞相跟一个二十二岁的五品少卿这种话,姿态已经是放得很低了。

    林宁宴并非那种不辨事理、得寸进尺之人,只是问道:“我想请解答丞相一个我多年的疑问,想听丞相一句真话。”

    严同做了个请的手势,林宁宴坚定道:“若当年你与我祖父异位而处,是你最先去剑州推行海贸,你会不会用性命成全我祖父与先帝?”

    严同:“会。”

    林宁宴:“我没有问题了。”

    严同微微颔首,他和林宁宴的对话也到此为止,此时他们走完了河边的堤坝,前边没了路,只能左转走进一片新开发的平地,严同问了一句这块平地的用途,文靖安将大概的规划了一遍,就是用来筹建他们新一批的厂房,逐步完善各种工业类目。

    看完这些之后,严同道:“很好,你们做得很好。”

    忽而又看了看文靖安、林宁宴和严素光,道:“要是当年我与修远兄还有先帝联手,恐怕今日会有更好的局面。”

    他这么像是自言自语、自发感慨,文靖安三人皆没有回答,继续前行,绕了工业区大半圈,从淮河岸边的堤坝走到山脚下的道路,继续往回走就能到进出的山口,然后走崔琰带一百民夫用十天时间抢修出来的那段“新华路”到官道,从东门返回京城,上了山脚这条路,严同这才给文靖安指了一条“出路”,也就是把话题转回文靖安身上,帮他解决那个“家天下”还是“国天下”的矛盾。

    他先给文靖安来一份定心剂,“西海人杀王的消息不会在庙堂掀起波澜,你们尽管放心做你们的事情。”

    意思是他和中书省会将这些负面消息弹压下来,文靖安等人可以继续行西海事。

    文靖安哪能听不懂他的意思,拱手道:“严相深明大义,靖安替农事处同僚,替大盛百姓拜谢。”

    严同抬手制止:“先不忙,我话还没完。”

    文靖安:“靖安谨听受教。”

    严同:“你们往后要想继续做事,实现你所谓的凌云志,切记一点,人臣附于主君,天下系于百姓,你要成事,目下便要抱紧太子;到了庙堂,就要附着圣上,此为当下大势,你们要顺势而为。”

    这番话的意思是让他们和萧慈祐、元景帝捆绑在一起,在利益分配面前,先考虑主君再谈天下百姓,他这么或许有一定的时代局限性,也并不是什么高谈阔论,但绝对是他为相二十多年的政治经验,文靖安也不能全盘否定,只是到底还是不能解决他所知道的“皇权崩溃”。

    走一步算一步吧。

    严同仿佛读透了他的心思,道欧:“为官者能做好一时、造福一方已属不易,不用张口闭口谈千秋功业,不用想那么多,想多了是杞人忧天,顾好当下吧。”

    文靖安道了声“是”,随后严同停止谈论这些问题,从这条路继续走向山口,看着下方并排的厂房、堆积如山的矿石原料、冒着黑烟的烟囱,听着机器倾轧的声响,询问文靖安各种问题,最后到达山口,他与文靖安、林宁宴行礼作别,叫上严素光一同往新华路方向去。

    等严同和严素光走远,林宁宴嘴角扬了扬,多半是无奈,道:“这下是不是欠他两个人情了?”

    文靖安反问:“怎么还?”

    林宁宴摊了摊手表示他也不知道,只:“他忽然来一出肯定不是心血来潮,等着吧。”

    文靖安呼了一口气:“再吧,先顾好当下,将来有什么变数谁也不准,下次西海人再杀一个王,庙堂那边不定一把火就把我们这点家当全烧了,尽人事听天命,不过我整体还是乐观的。”

    林宁宴颇为凝重,他回来之后更多负责他们这个团队的“政治工作”,有什么事基本都是他去找萧慈祐,在其他中央官署来回跑,厮混久了自然听到些风言风语,他早知道朝中有不少双眼睛盯着农事处,随时都会对他们群起而攻之。

    “庙堂那边我尽量周旋,都察院那些御史也并非全都是不开化的老顽固。”

    文靖安微微点头,两人转身往办公区方向走。

    山口那边,严素光正要扶严同上马,严同却抬手制止,苦笑道:“骑不动了,牵马是过过手瘾罢了,聊发少年狂。”

    罢,他抚摸这匹跟了他二十多年的老马鬃毛,当年他曾骑着这匹马在京城和剑州之间来回奔波,如今是“人老马黄”,他:“过几日有人去蒙州,我让他们带你走,找片草原把你放了,累了一辈子,也该歇歇了。”

    严素光:“……”

    她从未见严同如此“伤感”,这给她一种江河日下、垂垂老矣的感觉,她希望自己是错的,严同却证明她是对的。

    “我已经写好了辞官的奏表。”

    严同忽然来了一句,严素光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严同又补了一句,“我致仕也就这一两年的事了。”

    严素光问道:“是圣上要罢相?!”

    随即又反应过来,以严同和旧党的势力,就算元景帝有心罢相,一两年之内肯定也没法完成,那就是严同自己要隐退。

    果然,严同道:“我时候到了,该安排的也都安排好了,我促成这个农事处,又特意走这趟是卖他们人情,有了这份人情,以后你就专心留在这里,中书省不要掺和了,太子一日不登基,你一日不要回庙堂。”

    严素光没有啰嗦和挽留,她知道严同一旦做出了安排,那就肯定是深思熟虑,故此,她只简单回了声:“是。”

    严同道:“你大伯还有你那几个大哥我都会陆续赶回浙州老家,他们再无能也是严家骨血,你只需记得日后有机会拉他们一把,至于你的身份——我已经安排好一女子养在你房中,你随时能与她‘成婚’。”

    严素光顿了顿,话里有话:“何必再害一女子?”

    严同:“你自己掂量,想通了就回府。不必再送,回去吧。”

    罢,前边驶来一辆马车,两边有数十护卫骑马相随,那才是大盛丞相出行的车驾。

    严同这次来卖人情给文靖安和林宁宴只是过程,给严素光安排后路才是最终目的。

    目送严同远去,严素光良久才转身,脑子里一团凌乱,不断回响严同的“一女子养在府中,随时与她成婚,相通了就回去”,她恍若失神,悻悻往回走,也没注意周边的情况,直到文靖安问她:“素光兄怎么回来了?严相走了吗?明天休沐,你也可以一起走啊。”

    严素光脱口而出,甚至有些激动:“我不走!我不想回去!”

    文靖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