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 一更 他受不住这样的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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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珣与那人过了二十余招, 先前本就挨了她一掌,体力不济。如今胸口手背皆受了伤,已是强弩之末。

    然却也发现了对方路数, 那人并不真‌要他命, 招招看着杀气弥漫, 到头却皆收了攻式,只绕开欲要追人。

    目标竟然是杜若。

    杜若今早入宫, 穿的是繁复宫装, 又不习武,加之车内受了一番折腾, 脚下便也没有多少力气。如此两柱香过去,也未走出多远,仍在视线范围内。

    那人得了空隙, 一个点跃便往杜若处刺去。

    两人虽斗多时, 魏珣始终抢着离杜若较近的位置,一时间便也往她处跃去。

    “阿蘅!”眼看那柄长刀就要刺向杜若背部,魏珣急忙出声提醒。

    杜若却仿若未闻,只仍一步步缓慢地走着。

    暮色余光渡在她身上, 旷野晚风拂起她臂见披帛, 与她如瀑的长发纠缠在一起,连着隐在青丝间的金色发带,一起猎猎飞舞。

    她好似只是路过此间, 又如特地来得此处, 看一日夕阳, 吹一刻晚风。身后的一切斗、哪怕是迫近的危急,都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阿蘅!”魏珣再一次地痛呼,连着喷薄的气息一起落在她耳畔。

    杜若因被他从身后一把抱住, 整个人晃了晃,却也不曾跌到,只觉被他严严实实地挡住了背后的偷袭。

    自然,她也听到刀剑入肉的闷钝声,和魏珣急促的喘息声。

    “快走……”他的话还在她耳畔缭绕。

    杜若也没回头,只拨开搂在自己腰间的手,方才转过身来,掠过魏珣与后面的人眸光相接。

    “退下吧,柔兆。”杜若叹了口气。

    蒙面的女子撤下布罩露出一副温柔面庞,只是握刀的手顿了顿,似是不解,又看了杜若一眼。

    “带着你的刀,一起走。”

    这回柔兆了然,只骤然拔刀,退身离去。

    刀进刀出,后背之上,虽未伤及要害,但到底血肉之躯,亦是受不住。魏珣朝着杜若跌过去。

    杜若也没挣脱,由他靠着。

    自知晓对方是柔兆,魏珣便已基本明白,如何李昀和暗卫迟迟不出现,左右是被杜若的人控制着。

    大魏之中,若论身手,估摸也没有几人能出暗子营首领之右。

    “为什么?”他喘着气息,艰难地开口。

    “你问,我为什么要杀你?”

    “还是——问我,为什么不杀你?”

    杜若面上神色无常,只是破天荒地伸出双手,扶住了他,不让他失了力气滑下去。却换了个话题,凑在他耳畔,犹自开口。

    她,“当年,我也这样等着,等你回来救我。我总想着即便我们间没有男女情爱,但总有夫妻之义。可是,我等到了什么?”

    “我等到,兄长们一个个被杀,等到部下全部埋骨他乡,等到家族阖族被灭,等到女儿死在怀中,冬日尸体腐烂……”

    “我等到所有噩耗,却始终没有等到你!”

    “这就是我要杀你的原因啊!”

    杜若松开手,退开两步,身前的人瞬间倒下,只单膝跪着犹自支撑。

    杜若便也委下身来,她捧起他的面庞,迫使他与自己四目相视。

    “我不杀你,是因为实在好奇,当年可以抛妻弃子的人,今日如何又能这般舍身忘死护我于身下?”

    “我猜一猜,是因为愧疚,想要弥补。那么殿下,妾身今生又委屈了,妾身原不过是慰您心安的一剂良药。”

    “又或者,殿下改了性,突然变得对妾身有了满腔的情意?”

    “可是妾身,半点也不信。”

    杜若一贯平和,但凡出言嘲讽,便换了称呼。自谦敬人,却皆是讽刺。

    她深吸了口气,继续道,“人心之变化如何能有这般大的改变。譬如,我前世未爱过你,只是尽着一个妻子的职责,今生便也是如此。再譬如,前世我至死都恨你,今生便依旧恨你。若有何不同,大概便是,如今的我连为妻的职责也不想尽了,而在恨意之上因为你的纠缠,便又更深了些!”

    杜若从未一下过这般多的话,虽得依旧极缓,然完后,却倍感乏力,只无力跌坐在魏珣面前。

    魏珣伤了三处,左手背部,胸口,后背,原也都是皮外伤,不曾伤到根基。就是血流得多些,痛意细碎蹉磨,难熬了点。

    只是杜若的话,堵死了他想亲近她的每一条路。

    爱她,他本就没资格。

    愧疚,如今便更是不敢了。

    “我知道,你杀与不杀的理由。”魏珣抬眼看向她,“新婚夜你动了一次手,没有成功,按着你的性子,静下心来,便不会再动手。”

    “因为杜氏开蒙第一课,你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学得好。”

    “杜氏开蒙第一课——”杜若喃喃道。

    杜氏开蒙第一课,为生民立命,为天地立心,为往圣继绝学,为了千秋传礼乐,为万世开太平。”

    杜若一字字吐出,早已泣不成声。

    先前那般多不堪回首的前世记忆细而来,如再经受一遍,她都忍着曾不落泪。然提起杜氏启蒙,幼承庭训,她一下便红了眼眶,浑身战栗,似有无数委屈涌上心头,又似今生里全部的挣扎苦痛都因那家族的祖训。

    若她不遵祖训,不将它学得那般好,亦或者魏珣没有功在社稷,不曾抗敌退虏,她便可以痛痛快快地杀了他。

    不必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切莫因一己一族之私仇,弃苍生于不顾。

    “杜氏的祖训很好,只是太过严苛和沉重。”魏珣伸过手,想给杜若擦去眼泪,然伸在空中,到底还是放了下去。

    只继续道,“我幼时于府中学习,听闻你除了不修武学,其他所学皆同你兄长一般无二。便总觉不忍,老师已有四个儿郎,个个皆可匡扶社稷,为百姓谋利,为杜氏扬门楣。如何要你一介女子,也这般秉承学习,身挑重担?”

    “我以为,是你自己好学所求。今日看来,并非如此。”

    “你分明是累极了的模样!”

    “父母教授,自有他们的道理。我不觉有什么不好。”杜若原是被魏珣戳中心事,此刻却也不肯低头,只自己擦了眼泪,昂首道,“不学鼓乐,便是往圣技艺断绝。不思谋略,今日也难请你到此。”

    “所以,我问一问为什么?为什么要诓我来此。”

    魏珣后背的血还在细细流出,累得他一张面容愈加惨白,然望着杜若时,面上还是有几分残留的温和笑意。

    杜若得了这话,却一下怒了起来,原就是压抑了许久的怒气,终于在瞬间爆发。

    她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魏珣。

    “不为什么,既然禀着大义不能杀你,我就想刺两刀出出气,不行吗?”

    “魏瑾瑜,我真的是受够了你这副模样。前世里,你便是什么也不与我,彼时当是凌澜之故,让你觉得对我无话可。那这辈子呢,若是之前惶惶不敢。如今我点破了彼此皆为归来之人,你还是什么都不。你不,就是承认前世种种,皆你一人所为,你背信弃义、抛妻弃子、窃符叛国……”

    “我没有!”魏珣声音里有着难言的乞求,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都受不住这样的罪名。

    尤其是从杜若的口中出。

    “你没有?”杜若毫无留情地断他,“你或许是没有。可是你没有做得那些事,所有的罪责皆由杜氏和我担着。”

    “你知道杜氏阖族是如何被灭的吗?你知道我们的女儿是怎么没有的吗?你知道我又是怎么死的吗?”

    杜若重新跪下身来,与他齐眉而望,因着近身的距离,她的声音便了些。

    暮色苍茫,万物俱寂,唯有她的话语和风声在魏珣耳畔缭绕。

    “你你没有,那便好好,我亦好好听着。好好辨一辨你到底有没有。”

    夜色愈浓,魏珣抬眼扫向四合,“那我们回去,我细细与你。”

    “这里干净。入了朱雀长街,不是王府便是宫城,我难受的狠。”杜若看了他一眼,广袖清扬,四下里暗子营帐天干的十二位首领尽数现了身形。

    “这下安心了?此处亦是安全的,谁也伤不了我们。至于你的人——”杜若不屑地看了他一眼,“被地支的首领控制着。”

    魏珣因起伏不定地喘息咳嗽了两声,看着夜色深沉,知晓定远侯府已经无用,谢颂安估计也接了消息。暴露是一定的了,再难补救,左右杜若的暗子营皆在邺都,一时也无惧于他。

    魏珣便索性坐了下来,从前世永康四年,举兵反出邺都开始细细讲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