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 中秋1 你只要记住,你是我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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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 杜若给荣昌缝制的衣裳还差两截袖子就要缝好,结果却出了些差错。

    本来,她是秉烛熬着, 初时眼前愈见模糊, 多扎了几次手, 时值魏珣亦在沐浴,她便匆忙吮干了血迹。不想过了片刻便觉眼前一黑, 缓了许久都无法视物。直到魏珣回来, 发现她的异常,方传了医官来看。

    也无大事, 只言她忧思成疾,伤了心神所致。

    魏珣便问,可需要用些什么药。

    医官道, 且散了郁气, 缓和精神,多合目养神,慢慢便也好了。

    杜若靠在榻上,听着外头医官的话, 待魏珣回来时, 她已经恢复了视力,抬眸冲魏珣笑了笑,持着针线低着头继续缝制着, “就剩一点了, 我缝完它。”

    魏珣站在她面前, 烛火摇曳间,看到她头顶乌发丛中,白发更多了。他一把扯过那件衣裳攥在手中, 恨不得直接撕碎了。

    因他夺得突然,针尖从杜若指尖划向掌心,很快现出一道红痕,血珠细细冒出。

    杜若空出的手抖了抖,魏珣尚未回过神,她便攥住广袖的一角,掩下了伤口。

    她的目光落在魏珣青筋凸现的手背上,另一只手伸过去轻轻抚摸着,叹了口气道,“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大长公主亲生的女儿。但我知道,没有一个母亲会这样对自己的孩子。她待我,不是严苛,是仇恨。”

    “可我想不通,她为何这般恨我。”

    她,“纵然昔年一碗绝嗣汤,是因父亲之故,那么今日的一个孩子,又是因为什么?”

    杜若低下头,只觉头脑昏涨,近来她总是这样。明明想哭,眼睛酸疼,却是一滴眼泪也留不出来。

    于是,她便只能笑。

    “阿蘅!你别多想,姑母她、当是不心推得你。”

    杜若抬起头,手还在他手背摩挲,却是无限爱怜而歉疚地看着他,“你这样,可是同当年强行带我离开一样?怕我知道得太多,承受不住?”

    魏珣一下便红了眼眶,却还是无声地摇了摇头。

    杜若便有笑了笑,也不再追问。只默了片刻,方似鼓足了勇气,再度开口。

    她,“有件事,我一直没同你。那天她把我推下楼,后来又过来抱我……那一刻,我以为她是不心的,所以才那么匆忙向我奔来……结果,她抱起我,我看到她手里握着匕首……”

    “她要杀我!”

    “我也希望她只是推了我,而我就可以告诉自己,她是不心的。可是,我记得那把匕首……这辈子但凡我们还是母女,我就不可能忘记,我的母亲,她要杀我。”

    杜若顿了顿,呼出一口气,“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她又放弃了……”

    “冲着她最后收刀的一瞬,我想起她也曾秉烛为我缝过一件衣衫。她也曾爱过我!”

    “我同她,做了近二十年母女,便只有这一件衣衫。”

    杜若明明话语平和,胸口却起伏得厉害。

    魏珣无声走近她,却被她推开了。

    杜若收回手,又喘过一口气,继续道,“别断我,让我完。我不想困死在这段荒唐的母女情分中。”

    “若我不是她的女儿,一碗绝嗣汤,一个孩子,总也能还清她的养育之恩了。若我是她的女儿,便加上这一件衣衫,也可以两清了。”

    “只是,往后我不做大长公主的女儿了,没了那般尊贵的血缘。夫君会觉得吃亏吗?”

    杜若终于抬起头,望向魏珣。

    “夫君?”她又唤了声。

    “你是谁都不重要。你只要记住,你是我妻子。”魏珣反掌握上杜若的手,在她身畔坐下,抚过她发顶,吻上她额头。

    杜若颤了数次的手,到底还是抱住了他。

    “所以,夫君让我缝完它,让我早些了清恩怨。”

    “这次回了临漳,我便再也不回来了。”

    “好不好?”

    “好。”魏珣额首。

    这一夜,魏珣再未阻止杜若,他陪着她缝制那件衣裳。如同陪着她一起,将过往掩埋。

    一股线尽,杜若靠在魏珣肩上合眼休息,魏珣便帮她穿针引线,然后侧首将她吻醒,让她继续缝起。

    偶尔,魏珣挑起灯芯,让烛火更亮些。偶尔,他端来茶水喂她,给她按揉久坐乏力的腰身。

    寅时末的时候,杜若终于做完了那件衣裳,铺开看了遍,金丝软烟罗为面,衣襟袖口以赤金莲花图为衬,皆是荣昌最爱的样式。然后她将衣裳细细叠好,轻轻抚过。

    魏珣帮她脱了外衫,把她塞进锦被中,自己却穿戴起来。

    杜若躺在榻上,揉着朦胧的双眼,问,“一夜未睡,你这是做什么?”

    “我帮你将衣衫送去。”魏珣系好披风,俯下身来,“你且睡久些,别急着起来,等我回来,我们一起睡。”

    “嗯。”

    魏珣走出两步,又返身回来,坐在杜若床沿,“阿蘅,如果……我是如果,你也不是杜氏的女儿,你会难过吗?会不会觉得,人生天地间,如浮萍,无根基?”

    杜若盯着他,看了许久。

    魏珣心里有些发毛,只含糊笑过,“我就是随便问问的。”罢,便起身几欲逃开。

    他想,还是太急了。

    却不料,杜若一把拉住了他。

    一只从锦被中伸出的纤细无骨的手,慢慢握上他五指,同他十指紧扣。良久杜若才忍过胀疼的头颅,酸涩的眼角,启口道,“你好好的,我便没有什么难过的。”

    魏珣看着握在掌中那只的手,面上笑意愈浓,眼中眸光愈亮,他站起身来道,“我去去便回,很快我们就回家了。”

    杜若点点头,她看着他玉带白袍,雪襟披风,慢慢消失在视线里。

    突然便想起前世,在太尉府后花园看见后的那一幕。

    凌澜穿着一身鹅黄银纹百蝶裙,声色婉转娇羞,她,“妾身便知今日亦会遇见殿下。”

    “见到便好,莫逗留。让人撞见,添了杂话累你名声便不好了。”声音落下,魏珣定了定身形,露出被假山遮去的半张如玉面庞。

    “妾身就是想多看一眼殿下!”

    “待父皇病情好转些,本王便将你我之事提上。”他这样回她。

    杜若想,要是前生今世,他爱的是凌澜,爱的是世间的其他女子,只要不是自己,是不是会更好些。

    至少,他会有自己的子嗣,至少不必陪着自己,活得荒唐而疲惫。

    她与荣昌恩怨两清的代价,喝了她的绝嗣汤,失去一个孩子,分明也让他担了一半的代价。

    绝得难道不是他的子嗣,失去不是他的孩子吗?

    杜若捏着锦被的手,越捏越紧,她望着帐顶,只觉叠影重重,眼前越来越模糊。

    可是,合眼的瞬间,她却清晰得看见那张脸。

    前世里朱雀长街策马而过的少年郎君,今生临漳城内隐忍寡言的信王殿下,原来他那么好。

    原来,她一直以为,是他欠了自己。如今想来,分明是她欠了他良多。

    *

    这一觉醒来,已经是申时。

    许是了了件事,杜若精神尚好,心情亦顺畅了些。她也未即刻起身,只将被中那只不安分的手拍开。

    魏珣本背靠着床榻坐着,一手笼在锦被中被杜若握住,一手拾着矮几上的卷宗批阅。原也是发觉她醒了,方才游离了地方。

    他望了眼杜若,瞧她面上多了两分生气,便将手重新搁回她胸上,挑眉道,“好好养养,瘦成什么样了。”

    杜若也懒得挣扎,随他摸去,只是目光瞥过那卷宗,隐约见到“梁国”二字。

    “你这不是卷宗,是千机阁的消息吧。”杜若坐起身来,凑上前去,“你要梁国的消息做什么?”

    “没什么。”魏珣将书册合上,“他们的国主重病多年,快不行了。明镜蠢蠢欲动,估摸又要不安分了。”

    “我闻梁国国君,不分男女,上一任执政的便是明素女君。这明镜是想继女君位吗?”

    “明素女君”四字入耳,魏珣心中蓦然一紧,后背更是没来由一阵寒意,只道,“这就不甚清楚了,他们内部党派甚多,宗亲权贵间流派亦是复杂。”

    两人也未再讨论这事,只传了人,起身更衣,准备晚上的中秋宫宴。

    期间,魏珣道了句,“衣裳收下了,但大长公主不在府中,是去了卢鸿寺。”

    “送到便好。”杜若笑道。

    既要入宫赴宴,自是严妆丽容前往。如今,杜若自然愿意盘髻。

    先前,她一来不曾外出,二来亦算为孩子服丧,便一直素面披发。算着,今日竟是这四个多月来头一回盘髻。

    却着实难为了两位梳妆嬷嬷。

    实在,掀开她层层乌发,除开发顶那缕缕银丝,发根靠颈出,尽是夹杂的白发。

    “郡主,传柔兆来给你养一养吧。”茶茶道,“她还有瞬时变黑的药水呢,就是用起来费时些。左右离宫宴还有二哥多时辰,总也够的。”

    “对,柔兆呢?有好些日子没见她了。”一旁理着衣襟的魏珣望着镜中的杜若,也不知是否眼花,他见她目光涣散,背脊亦有些轻微的颤抖。

    “是不是腹又疼了?”魏珣凑上前来,伸手覆上她腹部,想看看她是否又发虚汗。

    “没有!”杜若回过神,挥手谴退女使,“这段时间,你同陛下缓和些没有?”

    “实话,不许哄我。”

    魏珣点了点头,“原还想同你呢,今日我细想了下,皇兄虽是昨日邀我饮的酒,不过细想起来,月初开始,他确实和缓了许多。”

    “那便好!”杜若松下口气,“你们是兄弟,亦是君臣,本该和睦。”

    “上来梳妆吧。”杜若挥了挥手,垂眸望了眼垂在胸前的长发,对着两位上前来的嬷嬷道,“藏不住也无妨,不拘什么的。盘好便罢。”

    两位嬷嬷得了这话,福了福上前侍奉。却也是四目对视,心中感慨。

    像她们这般为奴为婢的身份,不过在王府中日子稍微过得活泛舒坦些,便是已逾不惑,亦是一头青丝,如墨光泽。

    这金尊玉贵的王妃,高门出身的女郎,还不到二十,竟已白发丛生。

    魏珣也不离开,如今但凡有空闲,他便一直守着杜若。

    这回,他亦坐在一旁,饶有兴趣地看着嬷嬷给她梳妆,看得一眼也不眨。到复杂处,竟还扯过一旁的屏风流苏跟着编发盘扎。

    杜若,从镜中望去,到底没忍住,笑出了声。

    嬷嬷们便也跟着笑了起来。

    “笑什么!”他面色肃了肃,手却未停,“等本王学会了,王妃便也用不上你们了,且将你们都发了。”

    那两位嬷嬷,顿时一愣,敛正神色垂下头去。

    杜若在镜中与魏珣目光相接,眼里噙了一分薄怒,魏珣便如那两个嬷嬷,亦默默垂下头。

    赴宴路上,魏珣又提起柔兆,问其去向。

    杜若边道,她回了君山大本营。

    “传她早些回来,她在你身边,我放心些。”魏珣不以为意。

    杜若撩开车帘,看着近在咫尺的皇城,“她不会回来了。”

    她的声音,被吹散在风中。

    她的整个暗子营,都不会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