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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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方是他同父同母的亲哥哥周选,当年两人离婚,一人分了一个。

    “听妈你回老家了?……好玩吗?这边太无聊了,一点都……最近……想换个地方住住,要不我去找你吧。”

    周选的背景音很嘈杂,时不时就会盖住他的话声,可他偏没一点要扯着嗓子或换个环境的自觉,只好辛苦周择集中注意专心地辨别他的内容。

    “你不是有乐队要忙吗?”周择在记忆里挑挑拣拣,选了个话题。

    “早八百年就解散了——话你到底去那干嘛?”

    好吧,没能转移好话题。

    周择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存在一些挣扎,不过不是告不告诉他的挣扎,而是在挣扎要回答什么。

    “这边有个竞赛的老师……嗯,很有经验。”

    “什么老师……”

    周选质疑到一半,转念想到马文静对他这个儿子的学习在意之深,他就不由得噤了声。

    “怎么了?”

    “没什么。”对面,“她居然又把你一个人送回去了,那当初干嘛接你?养着玩吗?”

    最后几个字带着浓浓的嘲弄。周择就是在心大也能听出来对方讨厌自己的潜台词。

    “……她是为了我好。”

    不知道为什么,对面安静了两秒,就在周择以为是信号不好的时候,听筒里又突然传出声儿了。

    “……嘁,装什么装,有意思吗?”

    接着,周择听到了火机的声音。

    再然后听筒里的人声就更加嘈杂了,周选似乎和旁边的人起了话。

    周择听了一会儿噪音,对方一直没有回来,直到被晾了近两分钟,通话突然断了。

    这通电话的作用,好像只是发泄一下自己的坏情绪一样。

    算了,挂就挂了……

    虽然这么想,但周择的脸色依旧难看得不行。

    他不喜欢这个亲哥哥。

    下一秒,无辜的手机被扔了出去,砸到墙壁上,屏幕碎成了一幅画儿。

    第二天是周五。

    下午周海洋带他去六中办了入学手续,过程意外的顺利,他原本唯恐惊动马文静的担心也没有发生——那位领导在看到他的成绩单后就什么异议都没有了。

    之后的两天假期,周择都待在店里帮周海洋看店。

    直到周一,天阴得不行。

    周择作为转校生,不用穿校服,不用赶早读,他背着书包走到六中门口时,升旗仪式正好散场,站在校门口就能看见乌泱泱的人群正在往教学楼去。

    就在周择要挤进那扇自动伸缩的校门时,保安眼疾手快地拦住了他:“哎,你校服呢?”

    周择正要解释道:“我……。”

    正巧一辆车开过来,保安又挥了挥手:“算了算了,赶紧进去。”

    “……”

    周择跟在回教室的人潮后面,六中有个周一升旗必须穿校服的规定,于是此时一身便装的周择在人群中顺利脱颖而出。

    所以毫不意外,他再一次被人揪了出来。

    “那个没穿校服的!你哪个班的?!”

    这回换了个大喇叭。

    周择慢吞吞地从人群中退了出来,走到稍微空旷一点的一楼走廊边,垂着脑袋等候发落。

    一个蓄着一字胡,挺着肚子的男人向他们走来:“怎么回事啊?裴也,又是你,你怎么又没穿校服,啊?这是第几次了?!”

    周择这才发现旁边还有一个人……嗯,看不清脸。

    他的目光盯回地面,最先看到的是那个老师的八字步。

    裴也心不在焉地搪塞道:“主任,我校服没洗。”

    这位严主任显然不是好忽悠的:“又没洗?几个星期没洗了?下次没洗也给我穿上?反正臭的是你!”

    裴也懒洋洋地应:“好嘞。”

    应完这声,他就算提溜着自己的书包离开,可惜下一秒他的期望就落空了一半。

    “回去写个一千字的检讨给我,少一个字都不行——还有,写工整,别跟上次一样随便撕张纸!”

    “是——”

    “真是老油条!”

    通常主任们教导学生的方式都秉承能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原则——比如热衷于事事都收检讨书。

    自始至终,周择都没抬一下脑袋,把那种愧疚、羞于见人、自省自责的学生情绪表演得淋漓尽致。

    严主任终于把目光放到了他身上:“还有你,你哪个班的?”

    周择缓缓抬起头:“我是今天来报道的……”

    严主任抓着手里收来的课外书,想了好一会儿:“哦,那个附中的?”

    周择:“是。”

    关于这个转校生严主任也有所耳闻,成绩好的学生,往往有被宽容的权利:“刚来?迟到了哈,赶紧回教室,下不为例。”

    周择应下,连忙遁了。

    六中还算大,总共三栋教学楼,最前面的一栋新一些,大一些,墙面都是新粉刷的雪白色;而在靠后面的则要旧一些,依次叫做:博远楼,致远楼,思远楼和德远楼。

    德远楼外还贴着古老的校训铜字“博学笃志,敏思笃行”,八个大字掉了四个,还有俩摇摇欲坠,只剩两个“笃”字坚强地钉在上面。

    所以稍远稍旧的德远楼也常被迁进去的高三学生戏称为“笃笃楼”。

    高二文六在致远楼四楼,美其名曰文科火箭班——平江只是个县级市,包括一中在内所有高中的教学水平都明显落后于市区高中,甚至在今年之前,六中理科文科都是全年混编,所以这个实验班多半只是个噱头罢了。

    四楼以上都是文科班,其中一间教室格外热闹。班主任刚走到楼梯口,眉毛就竖了起来。

    他“啪”地一巴掌拍开了教室门,墙上落了三层皮。

    “安静!吵吵什么,整个年级就咱们班最闹挺,哪天我也拿根竿子给你们撅咯!”

    学生们被吼得哄堂大笑,声音更大了。

    “吴师傅,你啥时候带我们撅严主任?”

    “就是就是,你老是这句话……”

    周择站在门外,被这个班级的师生氛围震在了原地。

    在他的认知里,老师在学生面前有着绝对的权威与震慑力,断然不可能出现老师在台上气得满脸通红,学生在下面乐得跟在看猴似的场景。

    不过好在这一幕随着他走进教室而翻了篇。

    吴广盯着这位新面孔愣了半晌:“……同学你是不是走错班了?”

    “老师,我叫周择,是新来的。”

    “……哦,想起来了。”吴广用带着警告意味的眼神在教室里扫了一圈,“大家安静一下,今天咱们班来了个新同学,汉城转来的,大家欢迎哈!周择,来跟大家个招呼。”

    学生们终于安静下来。部分好奇心重的学生已经伸长脖子往门口看。

    后排也有,徐多智就是其一。

    “裴爷爷,你觉不觉得这转学生有点眼熟?”

    “你别他妈拍拍拍?”

    裴也把他的手挡回去,继续低着头叠手里的白纸,而关于那个转学生,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你们好,我叫周择……周是周正的周,择是选择的择,很高兴认识你们,希望以后能和大家好好相处,互帮互助。”

    周择一走进教室,就惹了一些细细长长的惊呼。

    “哇,有点帅,他之前是哪个学校的?”

    “不知道有没有女朋友……”

    “我去表白墙问问!”

    周择淡笑着站在台上,清爽干净的少年一下子就抓住了大部分女生的目光。

    “周择同学以前在汉大附中读书,成绩很好,你们在学习上可以多跟他请教。”吴广带头鼓掌,脸上的高兴都藏不住了——这孩子成绩好又有礼貌的,真是越看越稀罕。

    “好家伙,长这样,我咋不信是个学霸呢?”

    “骗人吧?”

    “吴师傅你还不知道?什么都当个宝。”

    “哇靠,是他?”徐多智眯着眼睛,有点惊讶。

    “你还他妈推?”

    被徐多智推了一下肩膀,手里的纸一不心就被撕掉了一个角,裴也总算坐不住抬头瞥了一眼。

    闻嘉朗的反应倒是和他们都不一样:“汉大附中?”

    “你知道?”

    “汉大总知道吧?双一流,汉城大学附属中学,省重点,别我们学校,十个一中都比不了,我初中的时候我爸还妄想过,可惜他们借读都要考试。”

    徐多智没什么学校和学校的概念,只:“一看就知道家里不差钱,咋还往咱们跑?”

    闻嘉朗不服:“我也不差钱,还不是在这儿?”

    “你不一样,你是不会读书的公子哥儿,人家是…是…”

    裴也闷在臂弯里嘟囔了一句:“……是少爷。”

    他前几天看了本武侠,里面对于世家公子的描述,很符合台上的少年。

    翩翩……什么来着?

    徐多智乐了:“嘿…确实是少爷!”

    “好像没位子啊……”吴广,“那什么,裴也!反正你也不听讲,你坐到最后一排去,周择,你坐他位置吧。”

    裴也坐在第三组倒数第二排,同桌是闻嘉朗,身后是徐多智。是上课睡觉的好地方。

    他闻声站了起来,不意外地和周择对视了一眼。

    周择绷紧了后背。

    ——这张熟悉的脸是怎么回事?

    再一看后面,那个泰迪头也在。

    吴广轻推了他一把,他终于迈出第一步。

    两人在过道擦肩而过。周择甚至能闻到裴也身上新鲜的烟草味。

    裴也新换的是个靠墙的单人座,在窗户后面,适合上课发呆,很合他心意。

    而周择就不那么舒服了。

    他一落座,就闻到了闻嘉朗身上那股浓郁的古龙香水和发胶混合出来的味道。不禁皱了皱鼻子,伸手摘下书包往桌肚里塞,不过塞了一半就像有什么挡住一样,塞不动了。

    想着,伸手一掏,却抓出了一沓白花花的试卷和习题册。

    怪不得他刚觉得有点奇怪——裴也搬座位的时候几乎空着手去的。

    后排的徐多智兴奋地:“哈喽哈喽,我叫徐多智,咱们前天见过的!”他又指了指最后一排那个孤零零的身影:“跟他一起。”

    那位他知道,叫裴也,有点怪的名字。

    周择忍着鼻子的不舒服和他了个招呼,人家没应。又看向身边的闻嘉朗。

    “我叫闻嘉朗,闻名遐迩的闻。”身边这位抹了一把自己的头发,“你是本地人吗?”

    周择大概能猜到他问这话的原因:“算是吧。”

    闻嘉朗不相信:“那之前没见过你啊,怎么突然转回来?”

    “……家里的原因。”

    “……哦。”

    闻嘉朗没继续好奇下去。

    语文课的催眠效果太强了,后面这一圈学生连十分钟都没撑过去。

    于是课上到中途,吴广从板书里抬起头,就看见教室后排只剩周择一根认真听讲的独苗苗。

    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发火还是该感动。

    也许早就习惯了。

    虽六班名义上是实验班,但在某种程度上它更像变相的“弟子班”:一部分是文科本身不错的学生,另一部分都是家里“塞”来的。

    六中整体教育水平不怎么样,却尤其爱搞重理轻文那一套,分了火箭班和普通班后,部分家长不了解情况,争先恐后地把孩子往更好点儿的班级里送。

    于是就导致虽然分了班,实际上却还是混编的效果。

    桌面摊着书,周择将视线下移——

    自己的书包半截塞在桌肚里,半截掉在外面。他一把拉了出来,算重新整理。

    不料背包带出了一个白花花的物件,正好落到他膝盖上。

    周择将这只断了翅膀的纸鹤拿在手里。

    愣了愣,回头看了一眼坐在那个窗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