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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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在这位电饭煲同学的身后走进新宿舍时,周择仍无法接受这个被三种泡面味浸润的住宿环境。

    不过事已至此,他没得挑。

    走过颗粒不平的水泥地,周择把行李搬到自己的床铺前,然后偷偷量了一下同一个屋檐下的其他人。

    电饭煲同学原名丁一保,家在平江下辖的某个农村,和寝室其他两人是老乡,他看起来应该是三个舍友里最容易相处的一个。除了帮他垫付了钥匙的押金,还告诉他去哪买生活用品等等。

    礼尚往来,周择给他的一百大钞没让他找。

    而飞机头和锅盖头,除了知道他们一个叫李赫飞,一个叫郭超以外,连招呼都没正经一个。

    “超儿你他妈快点奶我一口啊,我都要死了你没看到啊?”

    “我也没蓝了!谁让你没血还要冲上去?”

    李赫飞和郭超吃完面就开始玩游戏,并没有要和新舍友认识认识的算。

    周择也不是没事找事的主,简单扫了一下宿舍卫生后,便自顾自地开始收拾自己的衣服。其实他衣服没几件,只是宿舍实在太,如果放一个行李箱就没地方下脚了。

    寝室的衣柜是四个铁皮柜子,周择从上到下依次开了三个,都是满满当当的,而最后一个还上了锁。

    丁一保抓着后脑勺凑过来,指着带锁的那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这个是我的。”

    周择顿了顿:“那我……”

    丁一保偷偷指了指李赫飞和郭超:“那些都是飞哥和超哥的东西,你要不和他们商量商量?”

    看那两位脏话金句频出,不断围绕以对方为中心,从直系到旁系上下三代的范围进行精神击,周择犹豫了足足一分钟,思考自己现在过去会不会被波及。

    好在这场比赛很快就完了,趁两人开启下一把的功夫,周择见缝插针地走了过去。

    郭超没抬头,仅仅是翻起眼珠子看他:“干嘛?”

    周择问:“你们能腾出一个柜子吗,我想放衣服。”

    郭超这次眼珠都不翻了:“你自己弄呗,没看到我们在游戏吗?”

    李赫飞旁若无人地点了根烟,道:“别给老子弄乱了!”

    盯着三个柜子里那些看不出是裤子还是衣服的一团团布料,周择真不知道自己还能把它们弄得多乱。

    不好相处的新舍友们,永远弥漫着味道的住宿环境,看起来岌岌可危的上铺。周择没动那几个铁皮柜,仍把行李箱靠墙放着,只不过每天会麻烦一些而已。

    他想不出还能有什么更糟糕的了。

    周择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外面的天早就黑透了,雨停了很久,之前他还能感觉到一点饥饿感,现在就只有无尽的疲惫。

    他摸了摸口袋,然后问丁一保:“洗澡的地方在哪儿?”

    丁一保正看某个烂片,笑得天花乱坠:“……什么?”

    周择不得不重复:“在哪儿洗澡?”

    丁一保这才答:“出门左转,走到头就是澡堂。”

    周择这次连谢谢都不出了,抓起自己的换洗衣服就出了门。

    一连经过几个宿舍后,他终于看到所谓的澡堂——有着像厕所一样的隔间,头顶的灯被水汽蒸坏了,一直闪个不停,几个半大的飞蛾在空中扑棱着。

    周择挑了最后一个隔间,一进去就往嘴里塞了根烟。火焰跳跃起来,灼烧着昏暗又逼仄的空间。

    他沉在烟雾里,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茫然之余只好拿出口袋里的手机,可划拉两下后,仍是茫然。

    忽然,隔壁隔间的人敲了敲两个隔间中间的挡板:“兄弟,有沐浴露吗?肥皂也行,借一下。”

    周择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在叫自己:“啊……有,等等。”

    他在盆里随手一抓,然后从上面递了过去。

    “啊……对不起。”周择没注意自己的手里还夹着烟,一个不心半截烟灰就落了下去。

    “啧……”那人不太高兴地伸手接过瓶子。

    周择缩回手,懊恼地把烟掐了。

    没一会儿,隔壁又敲了两下挡板。

    “哥们……你给错了,这是洗头的。”对方的声音里带着无奈。

    周择又手忙脚乱地给他换过来。

    洗个澡都能洗得这么兵荒马乱,他都有点佩服自己了。

    回寝室时,李赫飞和郭超早已结束了游戏时间,正半躺在各自的床上,不过还没等周择庆幸寝室终于能安静一会儿的时候,他首先意识到房间里的气氛不大对。

    他扫了一圈,果然看到丁一保在冲他挤眉弄眼,而他的床上乱成一团。

    “怎么了?”

    “超哥和飞哥丢了一条烟……怎么,你抽烟去了吗?”

    丁一保鼻子灵得跟狗一样,虽然洗了澡,但周择一话他就闻到了味儿。

    周择默然,在两个黑着脸的人中间走过。

    郭超道:“诶,新来的。”

    周择看他:“怎么了?”

    郭超一上来就勾肩搭背:“不好意思,我们也不是故意找茬,就是怕你拿错了……”

    周择皱着眉躲开他的收:“没烟的话……我可以帮你们点个外卖。”

    李赫飞直接上去摸了他口袋:“那多不好意思,你这兜里不是有么?先借我,谢……”

    他刚抖出两根烟,手上忽的一空。

    烟被周择夺了回去。

    “……”

    郭超把手里的饮料瓶砸了过去——人没砸到,给扔墙上去了,“咚”的一声,砸掉了一片墙皮。

    “你什么意思啊?叫板啊?”

    周择手一紧,他下意识抢过来,倒忘了想后果。

    宿管刘大爷是个耳背的,郭超一点都不担心会被听到动静。

    周择就站在床边,手里还抓着烟,水瓶砸过来的时候他没闪没躲,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看来融洽的宿舍生活注定是遥不可及的了。

    嘭——

    宿舍门被人踹了一脚。

    “吵你妈。”门外的人骂了一句。

    郭超本来想直接对线,不过等他从窗户看清那人的脸时,便噤了声。

    六班的裴也。

    “……”

    周择也看到了他,和下午不一样,对方现在换了身宽大的黑色卫衣,头发丝儿还有些湿润和凌乱,像刚从被窝里爬起来,脸颊和眼眶都浮着不自然的红。

    在他身后跟着几个隔壁寝室的尾巴,似乎是听到动静好奇出来看的。

    “要出来。”裴也直接威胁。

    “这是我们宿舍的事……”李赫飞不想和他有矛盾。

    就在这时,刘老头不知道从哪儿钻了出来,扯着嗓子喊:“你们不要吵了,回寝室去,要熄灯了!”

    两秒过后,啪,灯一黑,世界清净。

    “你等着。”

    黑暗里,不知道是谁撂下了最后一句话。

    托裴也的福,周择度过了安静的第一夜,直到第二天上学,他们都没有再找麻烦。

    只不过他早上出门时,睡在下铺的李赫飞似乎坐起来看了他一眼。

    周择出门得早,五点多钟,天蒙蒙亮,偌大的校园空无一人,连保安养的黄狗都没醒,正缩在堆着废纸箱的墙角,地面还有昨天留下的积水,走过的鞋尖会带起一圈又一圈涟漪。

    当他踩着冰冷坚硬的地面来到教室时,里面却意外的还坐着一个人。

    ——准确来是趴着。

    六中的教室钥匙都放在教室门檐上,谁第一个来就是谁开门,反正每个教室都安了监控,也不担心安全问题。周择特意提前跟人听了,却没想到他不是第一个来的。

    “啊……”周择脚步顿了一下,“来这么早?”

    趴在那儿的一团黑色不明物动了动,然后将毛茸茸地脑袋从环绕着臂弯里抬起。

    裴也睡眼惺忪地了个哈欠,一副没精神的样子:“……你怎么来这么早?”

    ……不是我问你吗?

    周择噎了一下,还是回答了:“作业没写完。”

    裴也愣了一下,似乎想不到还有人会和他讨论作业:“什么作业?”

    周择在自己的桌子前坐下,然后把书包里的一沓卷子拿出来:“语文有三篇阅读理解和课文背诵,数学有一套卷子,英语是习题册,政史地的作业都是预习和课后习题……”

    裴也表情愈来愈扭曲:“……什么东西?”

    周择扬了扬手里的卷子和书:“嗯……你这几天没来,可能没发你的卷子,不过习题册……”

    裴也哦了一声:“那没事了。”

    周择原以为这位爷的下一步就算不着急,也该找他要作业抄一抄之类的,没想到却是倒头就睡。

    ……没有卷子,习题册你还是有的。

    周择闷闷地转回上半身,重新面向自己空着的数学题。

    空教室渐渐安静了下来,除了裴也有些重的呼吸和钟的走针外,周择只能听得见手里的笔尖擦过纸张的沙沙声,今天又是阴天,但相较于前几天沉闷厚重的感觉又不太一样,下过雨后的水腥气由泥土和植物散播,从半开的窗台飘进来。

    周择做完最后一道题,时间已经过了一个钟,早读是六点四十五开始,六点的校园里已经渐渐出现了学生们的身影。

    胃里因为没有及时填补食物而开始向大脑传达饥饿的讯息。

    周择合上笔帽,戴上卫衣的帽子走出教室。

    六中门口有一排早餐店,味道不上多好,不过好在品种丰富,周择买了俩素包子和豆浆,又想起教室那个睡得天昏地暗的人,怎么昨天也托了他的福,便又买了俩包子和豆浆。

    一提起裴也,周择就想起昨天他站在窗外的模样,宽大的卫衣挂在他身上,显示出少年人独有的单薄与挺拔来。

    也是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刚刚与裴也话时的声音好像闷闷的,萦绕着一股病气。

    周择又掉头买了点感冒药。

    等他拎着几个塑料袋回教室时,这里已经被补作业的浪潮淹没了。

    “班长,您大人有大量,别跟的计较,您就把您数学作业借我抄一下吧!”

    “别烦我啊!我昨天书还没背完!”

    连一向厮混的徐多智都成了狗腿子……哦不,他一直是狗腿子。

    周择心翼翼的从他身边钻过去,不过还没来得及收回另一只腿,狗腿子就黏了上来。

    徐多智布灵布灵地眨着眼睛:“周择你来了?作业写完了吗?借给我抄一下。”

    周择缴械投降:“好好好,你先放手,等我回座位……”

    徐多智一听有戏,听话地松了手。

    周择得以喘息,连忙把早餐和药先送给裴也。

    后者刚被前边抄作业的动静给吵醒,正脸色黑得像碳一样坐在座位上,不爽地瞪着前面的人群。

    不过相比起来,一份热腾腾的早餐更让他束手无策。

    周择把袋子往他面前推了推:“昨天谢谢你,刚听你声音不对劲,顺便买的。”

    不知道为什么,裴也忽然想起被丢在自己家里的那件外套。

    “周择,你在干……”徐多智从学委那儿求到了英语作业后,来鬼哭狼嚎之余还不忘关心一下,“嗯?裴哥,你病了吗?”

    不等人回应,他又先一步:“那咱别扰他睡觉,去你位置上……”

    周择跟着他走,苦笑了一下:“你要什么?数学啊……最后一道题有点超纲,你最好别抄……”

    “行,那我不抄,你的卷子等会我抄完就直接给你交了哈!”

    “嗯,谢谢。”

    ……

    裴也靠在墙上,面前包子还原封不动的呆在那儿,透明塑料袋被水汽蒸出了一层雾。过了一会儿,他又将视线从包子转移到周择身上。

    他的桌子边围着徐多智和其他好几个人,几张嘴一起叽叽喳喳,裴也光是看着就觉得烦了,可周择仍一一回应,似乎有着十足的耐心一样。

    是个老好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