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平江的春秋很短,短到它们总是和喜欢冬夏的尾巴黏在一起,就像刮了一阵风,带着热浪或寒流短促地从人们身边略过,然后就是无穷尽的雨。像是从大口袋的上方灌下来的,为了冲走最后一次热气儿,牟足了劲连续了好多天。
虽然平江人民早已习惯了多变天气,但还是会在某个突然飘雨的下午,狼狈地冲头顶大骂一声:草!
裴也作为落汤鸡之一显然不是骂街型的选手。他踩着水洼跑进楼道里,手里提着两颗上海青半块老姜还有一网子鸡蛋。
一楼是早餐铺一家人住的,而他和苏雅住在二楼的一室一厅。
吱呀——
门推开了一半,还没进去,裴也就听到了里面有来回走动的声音。
“……大白天的,你野哪儿去了?”苏雅光着脚站在客厅,应该是刚醒,眼睛浮肿,面色不虞,“买了什么?”
裴也回身带上门,饶过她走进厨房,把鸡蛋挨个捡进冰箱:“上学啊我能去哪儿?”
苏雅一看见冰箱里的东西就叫了起来:“不是让你买点肉回来吗?……这种蛋腥得要死,下次别买了。”
裴也拿着最后两个在手里,然后甩上冰箱门,不耐烦地:“便宜啊。”
苏雅被噎了一下,在厨房门口欲言又止了一会儿,然后嘟哝着去卫生间了。
起锅,烧水,搁油,撒盐。
跟训练好的似的,裴也没什么表情地做着一系列动作,完事等水煮沸了,就拆三包泡面扔进去,煎两个蛋放点菜叶子,两个人的晚餐就好了。
卫生间不断传来干呕的声音,好像要把胃都吐出来。
裴也走到门口敲了两下:“吃饭。”
他坐回桌子前,面的味道一般,不过能够填饱肚子什么都行,一大碗面他两口就吃了一半,等苏雅从卫生间出来时他已经在喝面汤了。
苏雅吐完现在整张脸都是白的,她手里还攥着一只正在开机的手机。
她一坐下来就开始倒胃口:“怎么又是方便面?”
裴也安静地在她对面喝汤,沉默不语。
苏雅把藏在面下的煎蛋翻出来两口吃完,手机也正好完成开机动画,跳转到了锁屏界面。
嗡——
嗡——
……
手机在桌上连连震动好几下,苏雅看了一眼,全是未接来电,就在她点开通讯录的功夫,又一通电话进来。
看到来电号码时,苏雅本来不想接,可手指不心划到了。
“……喂,终于肯接电话了?苏雅我可告诉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我哥没领结婚证,从法律上房子是我哥的,他死了,财产归亲属所有!你开那个店我哥出了不少钱吧?告诉你,他那钱是从我这借的,你算赖多久?我警告你啊,等我回去……”
没等电话那头的人完,苏雅就一声不吭地把电话挂了,并闷头扒了两口面条。
忽然,她向裴也伸出手:“店里这个月的帐呢?”
裴也顿了一下,放下碗:“没了。”
苏雅瞪着他:“没了?哪去了?你用了?”
裴也:“给你男人买坟地去了。”
“……”
这真是一句很有杀伤力的话。
苏雅安静了下来,这本该是件好事,可裴也宁愿这短暂的安静永远别出现,因为一秒钟以后,那碗还冒着热气的面就被苏雅一巴掌掀飞在地,热乎乎的汤水洒了一桌子一地板。
“——谁让你买的?谁让你跟他们见面的?我不是了不准给不准给不准给吗!那是我的钱!凭什么给他们的!”
苏雅越过桌子,一把抓住裴也的衣服,发了狠地捶起来,一边骂一边撕扯,本来苍白的脸不一会儿功夫就红润起来。
桌子碰倒椅子,屋里一片狼藉。
“你不知道他们家都是什么人吗?还把钱给他们?你给他们我吃什么?喝什么?……你是不是也跟他们串通好了搞我的房子和店?那都他妈是朱家豪留给我的!你们凭什么抢!老子供你吃供你喝,养出个白眼狼啊!”
不管被怎么她骂,裴也都不可能一句话。
他知道,他什么都只会刺激到苏雅更加情绪化,所以他只要像个石柱子一样立在那里任由苏雅发泄自己的情绪就好,不会痛,不会烦,只要等她喊累了就好。
嘭——嘭——嘭——
这时,外面有人大力地拍着门。
一下又一下,拍得裴也头皮发麻。
“大晚上吵什么吵?他妈的全家死绝了是吧?天天吵吵吵脑子有病治治啊!怎么不去死啊!妈的,真是晦气死了!”
不堪入耳的咒骂声就像一针兴奋剂一样点着了苏雅,她开始撕心裂肺地回骂,声音比之前还要尖锐刺耳,如果不是裴也拦着,她大概已经开门和别人起来了。
两个人隔着门骂了几个来回,最终外面的人觉得和一个疯子对骂实在不好看,撂下几句难听的话后终于匆匆离开结束了这场难看的戏码。
门里苏雅也累了,喘了两口气后,松开了手里拧成麻花的衣服,倒在沙发上开始不声不响地流眼泪。
眼泪就跟水龙头一样源源不断。
有什么好哭的……
裴也沉默地看了她一眼,脸上火辣辣地疼,都是些细细密密的挠伤;身上皱巴巴的布料在慢慢回弹,但痕迹已经在上面烙下。
他走进厕所,镜子映出他的脸——脖子和下巴都是被苏雅挠出来的血痕,衣服被扯得很皱,但比上一件撕破了的好些。
外面传来关门的声音,苏雅回房去了。
裴也莫名松了口气。
他弯腰捧了一把冷水泼在脸上,激醒了他浑噩的神经,麻利地拿起了拖把开始扫厨房和客厅。好在这个房子里的家具很少,收拾起来并不麻烦,也幸好他用来装面的都是铁碗,省了不少事。
一直忙活到晚上九点,裴也晾完洗好的衣服,冲了个澡准备出门——这个房子是一居室,没他的房间,所以一般他都睡在麻将室或客厅,兴许晚上还会有生意。
不过走到门口他又想起另一件事,疾步返回阳台拿了那件还是湿润的外套。
……别人的东西是要还的。
星期五早上,太阳半遮半掩,六中高二学子迎来了他们开学以来的第二次月考。
考场按照第一次月考的年级排名分布,周择没有参加第一次考试,理所应当是无成绩,被分在了最后一个考场的最后一个座位。
早读过后所有人都提前去各自考场做准备。
最后一个考场位于六楼最左边的教室,周择一走进去就被两个互相闹的人撞了个趔趄。
后来的李赫飞被他堵着,不爽地伸手推了一把:“挡路了!”
“对不起。”
周择皱了皱眉,话没完,李赫飞就已经绕过了他。
……算了。
很快周择也找到自己的位置——在靠墙的最后一个,背后是图书角的书柜和散发着垃圾味的扫帚堆,他前面的位置已经有人在趴着睡觉。
周择坐下没多久,前面的人就忽然醒了,转过来看了他一眼,然后拿了个纸袋子塞给他。
“?”
周择疑惑地开一看,里面是自己前几天借出去的外套,洗衣液的味道很浓,显然是好好洗过一遍的。
裴也拿手肘撑在桌上,一边着哈欠一边斜了他一眼,然后过了两秒又重新趴了回去。
这人怎么天天睡不醒?
“谢谢。”周择收下衣服道了句谢。
也不知道前面的人有没有听见。
考试八点半开始,第一场是语文,距离开考还有十五分钟,正常来,考生这会儿应该在抓紧时间复习,但他们这个考场里,除了吃饭睡觉的,就是聊天闹的,这让唯一在背课文的周择有种格格不入的别扭感。
学不进去。
周择合上书,有些怅然,于是拿出手机想看一眼。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
他业余生活实在贫乏,不玩游戏不刷软件,以前他的社交帐号好友很多,都是初高中的同学,加上竞赛的原因,各学校各年级的都有,所以联系人又多又乱,每天有各种有的没的群发或无用消息,但后来马文静把他的社交帐号全清了一遍,列表就干净了。
直到转学过来,联系人才又丰富了一点儿。
可依然冷清。
朋友圈最新的动态还是闻嘉朗刚转发的一首好运来。
考前十五分钟,两个监考老师抱着试卷一前一后走了进来,教室终于安静了些,但底下仍有耗子似的窃窃私语。
就在周择算把手机关机的时候,屏幕上弹出来一个电话——马文静女士。
今天是周五,以往马文静不会在工作日内给他电话,因为她有工作,周择有学业,什么事儿发个短信就够了,再不行,也会捱到饭点再电话。他甚至一度觉得就算是天灾人祸的程度,马文静也只会发个消息通知一下他。
没想到这么快,原则就破了。
周择犹豫一秒后,看还有时间,算接一下。
“在干什么?”刚接通,马文静的声音就骤然响起,没什么语气,就像暴风雨前的宁静。
“……考试。”周择。
“考什么试?在哪儿考?”马文静紧接着问。
到这时候,周择已经反应过来这通电话的目的了。他内心的从容和镇定开始土崩瓦解,攥着手机的指头发白,连监考老师走过来都没注意。
“在……”
“把手机给我。”
“等等……”
周择没来得及阻止,监考老师已经把手机抽了出来。
他甚至还能听到听筒里传出的质问。
“等什么啊?”电话被关机了,老师白了他一眼,“等你跟人串通好怎么作弊?你们这个考场的我还不知道?都是调皮捣蛋的货,手机没收,自己找严主任拿。”
周择面色不虞地坐下,他非常担心马文静知道她的宝贝儿子不听话私自转学后的反应,便没注意自己是冲老师摆了脸色。
监考老师看到了,但她不在乎。
烫着蛋花卷的中年女人跟了首胜的将军似的,拿着手机在考场里饶了一圈,一边给自己立威:“你们这群人啊,平时不好好学,考试不会写,拿个手机有什么用呢?抄个假分数你们不觉得心虚吗?现在都把手机关机放讲台上来,相关的书放抽屉里,桌上什么都别留,别逼我一个个搜啊……”
教室里嘘声一片,有些人不情不愿地交了手机,但看数量,没交的人还是占多数。
没交就没交吧,马上就开考了,女老师也不能一个个搜。
“都老实点啊,作弊不仅没分,还要通报批评,没考好也就在自己班上丢脸,被抓就是在全校面前丢脸!”女老师给了最后一次警告,然后在另一个监考老师的催促中发了卷子。
周择是最后一个拿到卷子的,接下来就是一套形成肌肉记忆的动作。
先写上班级姓名学号。
然后是把整个试卷浏览一遍……
材料作文的主题在脑子里快速地过了一趟。
第一题……
……
“离收卷子还有半个时啊,我看有人这么长时间就写了几个字儿。”女老师的眼神所有似无地瞥过来,“等着抄是吧?想都不要想!”
底下的学生调皮地模仿她的神情做口型,下一秒,又在她转身的时刻乖巧如鼠。
“裴也……!”
旁边一列有个六班的学生,趁老师没注意的时候一直在向裴也使眼色——他这次是带了班级任务的,不仅自己要抄到,还要传答案给裴也。
不过裴也好像不太配合。
那人用气声儿叫了两回,差点引起女老师的注意,得到了个眼刀以后不敢再叫了,于是他换了个方法,算把纸条直接扔过去。
“干什么呢!”
女老师站在讲台上,眼睛就跟草原上巡视的猎鹰,一秒就逮住了蠢蠢欲动的兔子。
她走下来,踩住了落在走廊中间的纸条,然后又站在那看了一眼低着头的周择。
在看到卷面一片空白时,脸上浮起了一道叫做“果不其然”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