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周择觉得,平江的夜色有一股味道。
就像一枚红彤彤的苹果,它的纹路清晰漂亮,看起来让人垂涎欲滴,但等你咬了一口,又发现里面的心早已经不心烂掉了。
虽然凑近闻一闻,苹果的香气仍是甜甜的,但客观上,却无法否认它坏了,于是久而久之,你便会觉得这甜味里其实应该是腐烂的味道。
平江就是这样的一个苹果。
充满腐烂的香气。
这是他第三次在夜里走在这个城市的大街上,沿着江边的大马路,从学校走到了一个还算热闹的广场旁边。
江边有在拆的楼房,木制的结构架外面套着深绿色的网,机器运作的声音甚至比车水马龙的声音还要明显。在它不远处,有栋楼已经被拆成了一块堆满碎石的荒地,正上方点着一盏灯,但不顶用,碎石依然把黑压得死死的。
这样的场景,在这里很常见。
周择无聊地想,若是此时从半空俯瞰的话,城市看起来会不会像是被拆出了一个又一个窟窿?
广场上的音乐声很吵闹,人也很多,摊贩沿着马路牙子把广场结结实实围了一圈,周择远远地听了一耳朵就避之不及地远离了那个方向。
散步活动已经进行了约半个时,周择凭借记忆,在一家红绿招牌的ktv左右,挑了一条路继续往前走。
…
“今天伢子值夜班,你搞完了就回去吧。”
满身汽油味的虎哥蹲在在墙角的水龙头下冲手,裴也站在旁边,嘴里咬着半截烟,两只脏兮兮的手保持着往前伸的姿势,等虎哥一洗完,他就弯腰用手接住了汩汩的水柱。
裴也直起腰,蓄了老长的烟灰,终于在这个过程中断了:“明天早上有个顾客要修保险杠,我怕伢子不会弄。”
虎哥一边在衣服上揩手一边往店里走:“你不用管,早上我过来一趟,你好好去上学。”
裴也跟在他后面:“……我算下个月退学。”
店里另一个员工正在收拾工具箱,金属扳手和螺丝起子相互砸在一起的声音是叮铃咣啷的。
虎哥疑惑地回头看他。
“不读书了?”
“不读了。”
“那你之后怎么算?”
“先在这边呆一年吧,攒点钱,然后出去工。”
虎哥从门口的柜台里拿了自己的车钥匙,然后径直走向裴也,不知是劝告还是提醒:“人在年轻的时候,还是多读点书比较好,等到了我这个年纪,想读书也读不进去了。”
裴也接过他手里的摩托车钥匙,不可置否:“算了,我不是读书的料。”
虎哥把夹克的拉链拉到脖子根,走前拍了拍他的肩:“路是你自己挑,自己走吧。”
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年轻时也走过一样的路,以至于如今他想劝,却没有一点服性。白了,虽然是自己选的,却也是不得不选的,但凡有更好的选择,也就不会这样了。
他们都明白。
店里最后一个人也走了,裴也一边背上自己的包,一边从门后拿了个细长的铁杆,将卷闸门勾下来上锁,完事以后又往上提了提,确认锁牢了,这才拍拍手离开。
天刚擦黑,正是饥肠辘辘的时候。
裴也张望了一圈,最后选了路对面一个挂着彩灯的煎饼摊。
“两个煎饼,加蛋加肠,一个不要香菜,一个要香菜,多少钱?”
“十五块。”
付完钱,他便缩着脖子等在一边。
身边陆陆续续走过不少行人,有些是出去玩的,有些是回家的,裴也斜靠在路灯下,粗略扫一眼,基本就能看出来哪些是去玩的,哪些是回家的。
一连看了两三波人从面前走过,裴也不禁低头了个哈欠,视线同时转到了另一个方向。
理发店门口立着一个不断旋转的彩灯,这时有一行人正笑笑地从店里出来,走在最前面的黄毛顺手将烟头摁在了彩灯的外壁。
“浩南,吃饭去啊!”
“我不去了,你们去吧。”
“真不去啊?”
“……”
裴也眯着眼,看到那些人你一句我一句,然后三三两两的走了,最后留下居浩南一个人,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正当他刚想过去时,身后的摊贩却叫了他一声。
“诶,饼好了!”
“哦……谢谢。”
“心烫手啊。”
“哦,好。”
等裴也再拎着煎饼回头时,居浩南已经没了踪影,街上只有来来往往的行人和刚刚变色的红绿灯。
算了,下次再吧。
他咬了一口煎饼,往停摩托的巷子走去。
“诶!走路看着点!”
“不好意思……”
前面路口忽然传来一声急刹。
裴也一边跨上摩托车,一边看过去。
原来是一辆电瓶车险些撞上人了。中年女人战斗力极其强悍,将突然冒出来的少年骂得狗血淋头,不得不一声不吭地低头走开。
裴也眼看着那人的外套有些熟悉……
正准备发动车子的动作进而停了下来,并伸着脖子多看了两眼——衣摆有黑白渐变的花纹,好像是上次转学生借给他穿的那件。
可他记得转学生是住宿来着,家也不住在附近,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这家伙不会又逃学之类的吧?
等等……
裴也又看了一眼周择走的方向,和居浩南离开时的如出一辙。
按照居浩南的习惯,他这个点一般都会去网吧玩两个时游戏,或者去网吧楼上的台球室玩儿,反正这两个地方都在一处居民楼。
裴也在摩托上坐了两秒,然后重新插上钥匙——他只走一条路,如果看见了,就再帮一次;如果没看见,就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眼下两个人都不知道走到哪儿了,裴也骑着车顺着路笔直的开,每每路过一个胡同巷子,他都要用余光扫一眼,在发现里面没有人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松一口气。
就在裴也以为不会看见他们的时候,左边便利店的门自动开了,周择从里面走出来。
难道是自己想多了?
裴也将车子靠边停下,扭头看着周择的背影。
或许人家只是路过而已。
也是,像这种好学生,碰上外面的流氓,应该是躲都躲不及,怎么会不知死活的找上门?
裴也在心底骂了自己一句多管闲事,算赶紧离开。
忽然,他在后视镜里瞥见了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居浩南。
他连忙回头,远远地就看见周择和居浩南两人,一个在路这边一个路在对面,周择稍稍落后居浩南一个身位,对方停,他也停。
没走两步,居浩南就钻进了一条胡同,不出三秒,周择也横穿马路跟了进去。
那个胡同口放着一个绿皮大垃圾箱,附近总有股历久弥新的酸臭,路过的人几乎都避着,当然,偶尔也会有几个进去的——因为那是离去网吧和台球室的居民楼最近的一条路。
裴也摸了摸尚且温热的煎饼,将它放进了摩托车侧箱,并用外套包了起来。
还是过去看一眼吧。
他停好车一路跑过去。
胡同里的路是土路,不好走是真的,并且里头弯弯绕绕,若他们进了其他分岔路,则更难找。
裴也不算花太多时间,所以也没走多深,只是竖着耳朵听了听动静。
好在四周不吵闹,大多数声音都能听出个一二。
砰——
这时,一个玻璃瓶砸碎的声音在一墙之隔的地方骤然响起。
裴也被这声音惊得一激灵。
不仅是因为突然,还因为这声儿太清楚——听方位,应该就在旁边这堵墙的另一边。
红砖墙不算高,他退了两步助跑,轻而易举地就攀了上去。
只见墙的这一边,应该是附近居民堆放杂物的一片空地,而声音的始作俑者——周择,安安静静、完好无损的站在那儿。
准确来是站在居浩南身边。
他已经躺在地上没有意识了,而凶器还捏在周择手里。
一个只剩三分之一的绿色啤酒瓶子。
这边周择正在撸居浩南手上的手串,还没有发现作壁上观的裴也。夺回来的手串,用纸巾随便擦了两下以后就往自己手上带。
由于从上往下,裴也几乎不太能看清周择脸上的表情。但他觉得,八成还是那副要笑不笑的菩萨样。
周择拿了自己的东西,然后把最后一点凶器砸碎了,准备走人。
但一回头,蹲在墙上的裴也立马就避无可避地被发现了。
“……”
周择微仰着头,不知该做出什么回应。
“你搞的?”裴也指了指地上的人。
“没事,一会儿就醒了。”周择用不大不的声音。
“你……”裴也看着眼前的情形,一时不知该继续什么,便直接从墙上跳了下来。
“你什么都没看见。”周择走到他身边,无比认真地。
不远处的居民楼开始做起晚饭,老式抽油烟机将薄薄的烟卷出来,一并闻到的还有令人食指大动的饭菜香味。
在很久之前,天空就早已经从擦黑变成一种透着蓝的墨色了,外面的新路灯亮堂,却照不进来;胡同里面的路灯年久失修,墙头绑着一个孤零零的灯泡,甚至照不亮脚下巴掌大的地。
但,聊胜于无。
裴也望着裹在淡淡灯光下的周择,:“我看见了又怎么样?”
周择转身往胡同口走去,声音随后传来:“不怎么样,看见就看见了。”
“……像刚刚那样开我脑袋?”
“应该不会。”
“应该?”
见裴也跟了上来,周择逐渐放慢了脚步。
实在了,有一瞬间,他的确想逃来着。
“就是谁也不准的意思。”
“你……还挺疯。”
“毕竟你带我离开案发现场,属于共犯。”
裴也虽然和他并排走在一起,眼睛却始终漫无目的地盯着别的方向,一会儿是筒子楼,一会儿是广告牌,听到他的话,脚步一顿。
“你吃饭了吗。”
走出胡同前,周择忽然问。
“还没。”
“要不一起吃吧?我总是找不到好吃的饭店……”
“……”
裴也终于正眼看向他,人来人往的街道近在咫尺。
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
周择外号:披着羊皮的狼牙棒、啤酒瓶开瓢手艺人、美食踩雷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