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从那天之后,裴也没再见过周择。
关于那件事的结局,是马文静出来收拾了所有烂摊子。她弄来一份精神鉴定,声称周择患有精神疾病,协助自杀的罪名不成立,不过她还是赔了不少钱,给医院、给裴也。
裴也一开始不肯要那些钱,只要求见见周择,但马文静不同意,后来两人见面,她一改往日的体面利落,整个人疲惫了许多,只不过当她开口,瞬间又变成了裴也印象里的那个女人。
…公事公办,冷漠淡情。
不论是对外人还是对亲生儿子,总是这副疏远的距离,恐怕最亲近的时候都是在训责。
这天是白露,孟秋的结束,仲秋的开始。
是新的转折点。
尽管,它看起来只是极其普通的一天。
裴也最后还是收下了赔偿金,因为他要还债,要给苏雅下葬,要处理很多很多事,而这些事不会因为他的倔强和愧疚而解决。
人永远被迫长大。
被时间催着、赶着,最后一不留神,就变成面对了世界的大人。
后来的日子里,他开始很忙碌,有时候是有目的的忙,有时候只是为了忙而忙,总之在忙碌里渐渐无视掉情绪带来的影响。
第六年的时候,裴也收到了一封喜帖。
他和以前的同学们其实很少联系,大家各忙各的生活,连面都见不上,但因为一直没有换手机号的原因,他永远呆在社交软件的推荐联系人首位。
秦燕就是通过这个方法加到了他的好友。
电子版的结婚请帖像是群发出来的一般,连受邀人的名字都没有,若是别人也就当没看见了,但裴也默默记下了地址,远隔千里回去赴宴。
不知道的,还当他和新人之间有什么猫腻。
宴席上,他见到了几个留在老家工作的同学,这些人中混得最好的一个,前段时间刚考上了公务员,开着十来万的车。很奇怪,裴也记得他的名字,却怎么都对不上他的脸。
后知后觉是物是人非。
徐多智也来了,裴也和他上一次见面似乎还是两年前的事,当时特意挑了时间,只为了吃一顿饭,再后来徐多智回老家做早餐店,不在同一个城市,便就没再见了。
起周择,徐多智总是有些愧疚。
“如果我没给他阳仔电话就好了。”他一脸怅然,“后来就不会发生那事。”
裴也觉得他的也不完全对,再怎么,也应该的是如果他没出现就好了。
新人正在台上致辞,秦燕看起来丰裕很多,新郎是个四十多岁做工地的中年男人,花童是他们的女儿,是在秦燕大三那年生的,后来她因此退学,在家相夫教子。
来到他们这桌敬酒的时候,新郎已经有点喝多了,秦燕刚和其他人完话,转头就看到他拉着离得最近的裴也称兄道弟。
“老弟啊,我一看你就面善,我和你……”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秦燕看到裴也的时候愣了愣,有些尴尬,“老程,你喝多了,这是我同学,你别拉着人家……”
新郎一把将秦燕推开,想要和裴也勾肩搭背:“你别搞我,我跟我老弟话呢……老弟我跟你,我公司马上要谈一个一千万的大单子……”
浓郁的酒味袭来。
裴也指尖捻着玉串,掌心一粒粒温润滑过:“…松手。”
“啊啊啊痛痛痛……!”
白酒在手里摇摇晃晃,裴也扯着他的手腕将人往后拽,新郎终于吃痛地松开手。
秦燕连忙扶住他:“没事吧?”
为了避免再起纷争,徐多智眼疾手快地挡在裴也面前:“班长美女,裴哥他喝多了,你也知道……你还是快把你老公拉走吧。”
闹剧结束,裴也掸了掸被扯皱的西装领,端起桌上的茶一饮而尽。
“…我先走了。”
“这么快就走啊?”
“嗯,有事。”
裴也没和任何人招呼,悄悄离了席。不过,等到酒店门口,有人从后面叫住了他。
“裴也,等等!”
秦燕换下了敬酒服,发髻都还没拆就从宴会厅跑了出来,手上提着一份宾客伴手礼。
裴也在原地站定,淡淡地看她走到跟前。
“这个——你忘了拿。”秦燕把伴手礼递给他。
“不用了。”裴也没接。
“那……你现在就要走了吗?李平安可能马上……”秦燕紧接着又。
“算了。”裴也断她,“他应该不会来了。”
这时,停在门口的车鸣了两声笛,似是在催促。
秦燕瞟了一眼车标,又匆忙错快视线,眼看裴也要转身离开,她支支吾吾再次开口:“裴也……你找李平安是因为……周择吗?我听你们俩……”
“是。”裴也很快应道,“我是为了找他,如果你有他的消息,麻烦跟我一声。”
“他转学以后就没和我们联系过了,李平安也一样,不过我听咱们同学,他没参加高考是因为……”秦燕抬了抬下巴,语气带着一分自己都没察觉的庆幸,“因为杀了人。”
“谁跟你的?”
听到后半句话,裴也的心狠揪了一下,虽然面色不显,但语气骤然冷了下来。
“都上地方新闻了,我们班同学都知道。”秦燕,“我还听,他是脑子有病所以才……”
“他没杀人,也没有病。”他顿了顿。“而且,就算是真的又怎么样?”
裴也俯视着她,背着光,面容不甚清晰:“以前你们觉得他学习好,长得好,所以他是你们的好同学、好朋友,现在拿他当笑话了这么多年,是因为自己过得不好,于是在他身上找优越感?也幸好……他没把你们当同学。”
鸣笛声又“叭叭”地响了起来,比上次更加急促。
“难怪李平安不来……我都嫌恶心。”
裴也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这通话得秦燕脸白了又白,眼看着车子扬长而去,留下一地难闻的尾气和纷杂的灰尘。
隔着车窗,驾驶座上的王毅华看了一眼仍呆站在原地的秦燕,又用余光瞄到旁边裴也,满脸八卦,揶揄道:“裴哥,会开到一半,又大老远跑过来,你不会就是为了别人老婆吧?哎哟——我作为你兄弟都看不下去,丢人!”
车子很快开上高速,裴也将副驾驶的椅背缓缓放平。前一天走得太急,连夜就赶了过来,现在回去还有工作,只能在车上休息一会。
“你你,人家老婆,你这么折腾干嘛?回头兄弟给你介绍两个。”
王毅华一边开车一边低头扫了他两眼。见他面露不悦,又连忙补充:“好好好,我开玩笑的,我知道你是为了那个…周择,可你找了这么久都没消息,这不明显躲着你呢吗?”他一直想不通,也问了很多次,“我,他到底怎么你了,至于吗?”
“至于。”裴也声音很低,语气却是坚定,“大不了找到我死为止。”
王毅华最后还不忘击一番:“你找吧你找吧,不定下辈子真有机会。”
车里的风噪声蓦地变大,王毅华开了一侧车窗抽烟,猎猎的风便往车里灌。
裴也闭了闭眼,将头侧向车门:“……陈尔西在群里发的语音了什么。”
“哦,他晚上要去参加一个晚会,跟咱们一声。”
“就这也要发四十多秒?”
“你不知道他?”王毅华嗤了一声,“他放个屁都能写三百个字。”
王毅华又絮絮叨叨了些什么,裴也都没作答,他一人自言自语得无聊,抽空低头看了一眼,却发现驾驶座上的人已经睡着了,手里还紧攥着手机。
在屏幕熄灭之前,他又看到了壁纸上的少年,面容依旧。
因为是节假日,高速有些堵,晚上八点他们才到汉城,但车在半途时裴也就被电话醒了,的听的都是各种老总。
王毅华把车开到一处会所门口,裴也下车时还没反应过来,直到走进去才问来这干嘛。
“跟马总签合同啊!大哥你不会忘了吧?”
他又提醒了一遍,裴也才想起马总是谁。其实这单生意他们早就谈好了,双方都满意,就差最后签下合同,不过按照惯例,最后这份合同还要在酒桌上走一遍。
王毅华叮嘱道:“那孙子可能喝了,你少喝点,前几天才进医院。”
“知道。”
知道归知道,酒却少喝不了。
一直到凌,马总搂着两个凹凸有致的嫩模乐呵呵地签了合同。
包房里总算空了下来,彩色圆灯不知疲惫地转,裴也趴在洗手台上干呕,水声隐约被房里的音乐声盖过。
王毅华踉踉跄跄地过来,拍拍他的背:“你你…喝这么多干嘛?”
裴也接水漱口,又吐了起来:“……没白喝。”
只要酒喝得尽兴了,不定合同上的利润就能多争出一点儿。
王毅华劝道:“又不是以前那会儿,没那么难了,咱用不着这么拼。”
裴也用力按着腹部,斜斜地撑在洗手台边,难受得很,侧头叫他:“……华仔,我手机呢?”
“好像在沙发上,我给你找找。”
王毅华折回去在沙发缝隙里找到了裴也的手机,但他看了一眼就摇摇头:“不是这个,是那个旧手机。”
王毅华:“那不在你衣服里吗?”
裴也犹豫了半秒,然后在身上摸了摸,终于掏出一个型号过时的智能机。
六年前的机型,光开机就花了老鼻子功夫,每划一下都要卡顿半天。
他点开微信,这个手机上登录的是周择的账号。
这些年来,陆续有不少人给这个微信发过消息,最开始的两年也有一些问候信息,但因为没得到回复就再也没了下文,后来的消息逐渐变成了各种群发广告。
……仿佛这个世界正在将他遗忘。
只有他记得。
裴也点开最上方自己的聊天框,这个月有十来条未读消息,他想象着周择看到这些废话时的表情——
可能会觉得既无语又无聊。
于是他给自己回了一串省略号加一个问号。
消息刚发出去一秒,另一部手机上的消息提示框就弹了出来,熟悉的头像和备注,好像这六年只是高中午间的一场梦。
漫长冗余,毫无尽头。
裴也攥着旧手机,还想模仿周择的语气给自己回几句话,可每次写了删删了写,从来没发出去过一个字。
聊天记录往上滑,六年来,几百条重复的省略号和问号,每次都能让他短暂地高兴一秒,尽管之后又将陷入长久难捱的失望。
就像在荒漠里看到海市蜃楼中的绿洲,不厌其烦地赴死——
但他甘之如饴。
作者有话:
周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