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有心理准备，实际见到道满大人，李清明还是不由一愣。

    道满大人本就不拘节，但大约是精神面貌的原因，那时候看着神采奕奕的道满大人，只会觉得他有些江湖气，举手投足显得随意大方，很是潇洒。

    眼前的这个男人，李清明猛地一下甚至没认出是道满大人。

    脸色蜡黄，有着很深的黑眼圈，头发也挺凌乱，明显不常梳理。

    从衣服松垮邋遢来看，估计也很长时间没出门，很像熬夜赶论文的大学生的状态。

    但他脸上竟然还有不少皱纹，增添了一种浓重的失业人员熬夜玩游戏的颓废感。

    更可怕的是，见到了曾为自己老师的晴明大人，道满大人毫无尊重可言，眼底难以掩饰的蔑视与敌对情绪，让李清明感到心惊。

    李清明犹豫了一下，最终道：“好久不见。”

    芦屋道满先是一愣，随即眼中闪烁激动与惊喜：“晴明大人？”

    李清明失笑：“不让我进去坐一坐吗？”

    道满连忙道：“快请进——不，请您等一下，给我一会时间，马上！”

    芦屋道满冲回屋内，只听到里面叮了咣啷，一阵混乱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再出来，已经整理好头发跟衣衫，更像李清明记忆中的道满大人了。

    两人进去，道满将他让到正对院子的客厅之中。看着过于空旷，除了矮桌之外什么都没有的客厅，李清明非常怀疑刚才道满大人将这里面本来的东西丢到哪里去了。

    “抱歉，让您见笑了。”

    道满大人又匆忙去沏茶，让李清明有些过意不过去。不过他没有作声，在平安时代来这是正当礼仪，上级来见下级，下级自然要做好招待，拒绝招待反倒是显得看不起对方，不信任对方的表现。道满家没有仆从，也只能道满大人自己动手了。

    这样想来，阴阳师的收入虽然高，但如果有个人兴趣爱好，好比收集咒物跟咒具，肯定花费也不。

    晴明大人衣食无忧是因为背靠贺茂家，而且晴明大人是阴阳助，工资当然不是一个层次。

    普通的阴阳师除了日常开销之外，如果再花钱去做法术研究，多数会有些捉襟见肘。学习跟研究都需要成本，这在哪个时代都是如此。

    由此看来，叶王就做的很不错，将家业越盘越大，这估计跟叶王能看透人心，更容易建立人脉关系有关。

    而且叶王父系那边家族的人投奔叶王，肯定也不完全是空手而来。

    众人拾柴火焰高就是这个道理，麻仓叶王恐怕一方面厌恶他们的虚伪。

    另一方面也无法拒绝他们带来的人脉跟财势。人生总不会完美无缺，想要得到什么，总要付出一些牺牲与忍耐。

    看到道满大人如今的状态，李清明终于下定决心，告知道满大人实情。他正考虑该如何开口，倒是道满大人先了。

    “我没想到……还能见到您。晴明大人，这两年一直都是那个男人。”

    道满大人颇为心酸的讲述了这段时间自己的心路历程。

    本来道满大人对晴明大人的追星效应，就源自他对晴明大人能力的认可，与李清明那段时间以来为了百姓人民所作出的各项有利措施。

    道满大人一直都认为，李清明这样的救世之才应该将时间用在造福人民上，阴阳师的工作谁都能做，而给民众带来好处，造福人民的阴阳师却只有他。

    后来与李清明共同处理几个任务之后，道满大人终于接受‘天才在什么地方都是天才’，‘如果是他的确可以在擅长法术的同时造福人民’这样的事实。

    但是，晴明大人回来之后，这个认知再度碎裂。

    晴明大人回来不久，正好赶上权利更替的当口，在能预知未来，还有朱雀天皇剧透的情况下，晴明大人知道马上就会发生天皇更替。

    为了维护贺茂家跟好友源博雅，他致力于获取权利。本来很挑拣工作，只做保宪指定任务的晴明大人，开始主动接一些他所看好的上层名流指派的工作。

    当然，太过无聊的工作他也不会接，他所选的那些都是跟妖魔鬼怪有关，或者与占卜相关，很适合发挥阴阳师特长的工作。

    但这在道满眼里就是对民众的背叛。从底层爬上来成为阴阳师的芦屋道满，先天性对上层贵族乃至天皇不信任。

    在他看来，等同于那一个晴明大人变成了自己所讨厌的那一类趋炎附势的官员，背叛了那些需要他的民众。

    李清明能够理解晴明大人的选择，如果知道霍华德学长陷入危险境地，他也会想办法尽力做些什么，哪怕违背自己的喜好。

    他也能理解道满大人的愤慨，从不知道详情的外人看来，的确很像是本来正直的一个人变得崇尚权利，自然会感到失望。

    李清明不得不在尽量不透露太多未来的基础上，为晴明大人句公道话。

    “晴明大人有自己的难处，别的不，是贺茂家将晴明大人抚养长大，还教他各种知识与法术。

    可以没有贺茂家，就没有现在的晴明大人。如果晴明大人只是追求自己生活享受，完全可以继续心安理得享受贺茂家的各种好处。正是希望能帮助保宪大人，他才想要自立出来，他只是想要获得保护重要之人的力量。”

    着，他又从另一个侧面劝道。

    “而且民众跟上位之人也不总是天然对立，如果只是剥削跟压迫，没有人能忍受有人一直坐在自己的头上统治自己。

    天皇殿下如果只考虑自己，也没必要设立包含这么多功能的阴阳寮。

    天文、水利、医学、阴阳道，这些之中有一些是为天皇服务，还有更多是为了让民众能生活的更好。

    历法的重要性，不用我你也明白。道满，为天皇服务不代表就是平民百姓的敌人，哪怕退一步来讲，给你俸禄与薪水的不正是殿上人？”

    李清明内心知道，皇权肯定对平民有压迫，这是时代的局限性。

    在这样的时代，上层社会在自己过得舒服的前提下不忘记人民，已经算难能可贵。

    作为个人，他们能做到的不多，只能尽力做到最好。道满大人的想法也没错，但是每个时代的制度都是当时的时代生产力所造成的必然结果，就算把现今的思想用在过去的时代，也会因双方不适应而导致更大灾难。

    ——如果道满大人放在现代，恐怕会是位革命家吧！但是在古代，身为天皇臣子，坐在权利之位的同时再去唾弃权利，只会让周围人觉得他又当又立，招人嫉恨。也难怪道满大人被周围人排挤，恐怕也跟此有关。

    人类本性如此，可以接受‘外人’体谅或加入自己，偶尔显得偏袒外人也无妨，毕竟是外来的人。

    却不能接受‘同伴’体谅外面的人，那样会有强烈的背叛感。

    如果道满大人不是阴阳师，那么他的想法或许不会让周围的人那么反感。

    正因为他是阴阳师，本身就是权力阶级，其他的贵族与臣子自然不能接受他偏向平民，批判贵族的思想。

    道满大人似乎还是有些愤慨，却没有直接反驳。李清明也没再继续延伸什么了，毕竟错的不是道满大人，而是这个时代的生产力与社会制度太过落后。

    “你的算学现在怎样？其他学科有好好学习吗？”

    李清明换了个话题，结果一句话就让道满大人遭受重击。

    道满大人垂下头，一副被霜过一般的惨样。

    李清明：“难道……完全没有在学？叶王可是有在自学算学。”

    道满大人喃喃道：“我知道，我知道！那家伙有钱有资源！我就算想学，连本书都买不到！”

    李清明这才想到，这个时代书籍还是个有价无市的稀罕玩意。

    哪怕你再有钱，没有门路可无法买到特别珍贵的那类书籍。

    尤其算学在这个时代又不是那种常见工具书，算专业性很强的书籍了，晴明大人可以从贺茂家轻松获得书籍跟知识，麻仓叶王也有后来投靠他的那些族人。唯有道满大人，没权没势没家族，自然也难以找到获得算学书籍的渠道。

    “我那里有很多算学类书籍，下次会派人给你送过来，你要自己抄写一套再把书还给我，之后我也会给晴明大人留讯，跟他一下这件事。晴明大人是你的老师，你需要书的时候随时可以开口向他借。”

    听到这番话，道满大人一个激灵：“您还会换回去？”

    李清明点头：“嗯，过一段时间应该就会换回来了。”

    道满大人连忙道：“竟然会这样……请您跟我来！”

    道满大人带着李清明进入内室，李清明看着房间内充满血腥味跟咒具的各样东西，尤其是如同衣服一般被挂在墙上的几具人体，当即被震撼当场。

    “晴明大人，有了我的研究，您就可以离开那家伙，有自己的身体了！”道满大人得意道，“或者将那家伙分离出来，您可以自由使用现在的身体，您就可以一直留下来！”

    李清明：李清明：啊，这。

    他终于发现，道满大人这里的问题严重性，根本不是一星半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