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水饭与猪头肉 乡村野味
守门的婢女走后, 陆雨昭径自进去了。
昨天她还来过,也没传染啊,怎么就染了疫病了。
她心中是不大相信的。
但不怕万一就怕一万, 尽管她心里笃定, 也不想让顾昀冒这万分之一的险, 毕竟他是她拉来帮忙的。
陆雨昭:“我先进去看看,你就莫要进来了。”
话毕,她踏进了偏院,头一转,顾昀负手,慢悠悠跟了过来。
“喂, 你……”陆雨昭稍顿。
顾昀无所谓地笑:“你昨日刚来过,要是疫疾, 我早就感染了。”
“……”陆雨昭竟无言以对,点了点头, “那你进来吧。”
她刚踏进卧房, 就见照顾云姨娘多年的贴身仆妇偷偷抹泪。
她见陆雨昭居然进来了,抓着陆雨昭的手, 着急不已地:“娘子,药断了, 我须得出门一趟去抓些药来,给云姨娘煎了喝,可她们竟不许我出去……这该如何是好啊?”
陆雨昭面色稍凝, “听有个婢子病倒了?”
“什么病倒了!”那仆妇哼道, “只是不想尽心照顾病恹恹的姨娘, 借由称病偷懒, 却被那个哎嚼舌根的陈姨母借题发挥, 在主母跟前瞎姨娘是会传染的疫疾……主母当即就封了院子,我们寸步不能出。”
陆雨昭:“她既然听信旁人封了院子,那可曾叫郎中过来诊治?”
“便是没有啊!”仆妇气得和自家姑娘话的嗓音都激动起来,吵醒了床榻上的云姨娘。
云姨娘缓缓睁开了眼睛,“雨昭?”
床上的孱弱妇人视线缓缓右移,愣住了,“顾家二郎?”真将顾昀叫过来了?
顾昀冲她淡淡一笑,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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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昀出了院子,叫候在门口的阿宽去请济风堂的白郎中。
“直接送去城外的慈恩寺。”想了想又,“你去杨枢相家一趟,和杨家四郎,我觉得和他议亲的陆家婉笙妹妹,似乎对我这个姐夫有情。”
阿宽惊呆了,“郎、郎郎郎君,也没你这么……往自己身上抹黑的……”
太黑心了郎君!毁人一千,自损八百!也不必如此,毕竟是陆娘子妹妹,陆娘子知道会生气的!
“杨四郎前几日和我吃酒时了,陆副相要去和杨枢相下棋。”顾昀思忖片刻,摸着下巴忽然改了口,“哦,陆副相应当是在他府上的,你不用去了。”
郎君丝毫没有听他讲话,阿宽默了默,领命去了。
陆雨昭这端,她坐在卧房里思绪沉沉。
三言两语就能撺掇得陈氏封院子吗,她不过顺水推舟,也漠不关心。一个不受宠的姨娘而已。
如今云姨娘得不到好好治疗,照顾不周,用药不及时。
她又不能日日来盯着,往后呢?
她头一次感觉到自己在这个时代,一个人人微言轻,丝毫没有发言权。尤其是在陆家,她和云姨娘一贯不被重视。
但陆雨昭依旧生出这样一个念头,不如把云姨娘接出去住算了。困在这里做什么,不如去外面找个安静好养病的地方,她养一辈子。
理由是什么?
既然是疫疾,那她便也来个顺水推舟吧。
陆雨昭心中有了决断,便起了身,准备亲去找陈氏聊聊,以隔离为由,把阿娘接出去静养长住。倘若她不同意,她就再去找自己的亲爹。嗯,先试试吧。
然而,当陆雨昭一鼓作气出了院子门,顾昀正走进来。
下了决断,陆雨昭还是紧张,毕竟她不了解自己的筹码有多大。
她丝毫没有发现顾昀走了过来。
顾昀见陆雨昭难得心神不宁的模样,挑眉笑着拍了下她的肩,“发什么呆?去,吩咐仆从将你阿娘行李收拾好了,咱们去慈恩寺。”
陆雨昭掀了掀唇,思绪有点空,他刚刚了什么?
“你只管去。”顾昀折扇手中一点,拍了下她的头,“有事我兜着。”
“行。”陆雨昭摸了下脑门。
她思忖片刻,头一点就往院子里去了。不知道为什么,她莫名相信顾昀。
陆雨昭是这样想的。
以她的名义去做什么,譬如把云姨娘接出去住,陆家会拿陆家那一套框住她,她束手束脚,麻烦得很。不如让顾昀带走了,他特立独行惯了,可以杀陆家人一个措手不及。
以他的性格,会不会是哪个摸不着头脑的荤招?
陆雨昭乱七八糟想着,直到把阿娘搀扶上马车——
这马车也不知道是顾昀什么时候准备好的。
她这才闲下心观摩四下,这马车宽阔舒适,摸着铺着干净细软的缎被,她有点失神。
“娘子发什么呆?”仆妇扶着云姨娘躺下,问她,“我们这样走了,真的没事吧?”
陆雨昭撒了个善意的谎,“无事,已经和母亲父亲好了,走罢。”
马车往外疾驰,陆雨昭陪着云姨娘出了城门,去了城外的慈恩寺。
这座寺庙在半山腰上,不大,香火挺盛。在城郊附近,山脚处放眼望去一片田埂水渠,倒是个静养的好地方。
顾昀也安排好了住处,扶着云姨娘躺下后,没多时,白郎中也到了。
他亲给阿娘诊了脉,面色如常,收好医箱便开了方子给陆雨昭。
陆雨昭轻轻关上门,问:“我阿娘病得如何了?”
白郎中先前给云姨娘瞧过病,知道她的身体是个什么情况,“老毛病了,肝气郁结,气机堵滞……”
他转头看了下四周,松柏葱郁,静谧清新,“是个静养的好地方,早该搬到此处来散散心的。”
陆雨昭暗暗松了口气,不是疫疾,她没猜错。
阿宽来接白郎中,送他回济风堂。
他笑着对陆雨昭讲:“郎君待会儿来接你回去,娘子莫急,便好好守在云姨娘身边吧。”
陆雨昭点了点头。
回了内室,陆雨昭陪云姨娘了会儿话,喂了药,她迷迷糊糊又睡着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慈恩寺的灯一盏盏渐次亮了。
门外蓦地响起敲门声。
陆雨昭转头,就看到门窗上隐隐约约投射的身影,“顾昀?”
她赶忙去开门,果然是顾昀。
黄暖的烛光自室内斜漏门外,顾昀站在廊檐下,轻声问陆雨昭:“你阿娘睡了?”
陆雨昭点了点头,压低嗓子,“嗯。”
顾昀随口问:“要守夜吗?在这里住一晚,我回去和老太太报备一声就好了。”
仆妇忙:“不必守夜不必守夜,我在跟前盯着就好了,娘子也累了,快快回去歇息吧。”
陆雨昭稍顿,点头答应了,“下山吧。”
一是她她想知道事情解决了没,二是想和他一声谢谢,无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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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际广袤无限,是介于稠黑与深蓝的颜色,一切静悄悄的。
马车下了山,陆雨昭掀开车帘,山脚人家万家灯火,炊烟袅袅。
陆雨昭放下帘子,回头看顾昀。
她正思索着问他问题,顾昀突然问:“饿了?”
陆雨昭下意识一捂肚子,“……”
不是,你不,她还没觉着肚子饿了……
顾昀:“我来时瞧见一个村口有家食店,挂着旌子,专卖乡村野味。”
“……”陆雨昭顿了顿,“那不如……”
顾昀掀开帘子,便对车夫讲:“在村口停车罢。”
在村口下了车,陆雨昭一眼瞧见那家食店,门口停了好几辆马车,似乎有汴梁城内的人专门来吃,生意还不错的样子。
大热天的,大门大敞着,里面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
穿着粗朴衣裳的村夫当中,果然不少锦衣华贵的郎君娘子掺杂其间,欢声笑语,氛围惬意又热闹。大抵乡村地广人疏,食店比城中大不少,摆了不少桌子,但几乎做满了人。
顾昀和陆雨昭找了空位坐下。
很快,便有人拿着纸笔单子过来问:“郎君娘子出城来的吧?要吃些什么。”
这人是个年过四旬的爽利妇人,语气坚笃,一瞧便是回头客很多,她对自己菜品十分自信。
陆雨昭还未话,她又快言快语了,“郎君娘子面生,第一次来吧,不妨让我推荐推荐?”
陆雨昭点头,“好。”
店老板笑眯眯地:“就来半斤酱猪头肉配芝麻胡饼、两碗水饭、菜佐以胡萝卜鲊如何?”
听到这些食物名字,陆雨昭心情瞬间松快了,一天的紧绷神经松懈下来。
她也笑眯眯回:“便听店老板的。”
话毕,陆雨昭就见她进了厨房,唤了一声夫君,报了菜名。原来是个夫妻店,妻子揽客,丈夫掌勺,丈夫应当是背后的厨子。
等待的间隙,陆雨昭耳听八方,其间有食客在:“老方家的猪头肉最绝了,每年春社秋社,便是老方家领着村民,忙活着烤一整头猪!”
陆雨昭听得眼睛都亮了。
还好用不着嘴馋,猪头肉是提前酱卤好的,水饭也是提前泡好的,菜是一起腌制的,都上得很快。
菜品一下子上齐,陆雨昭便按耐不住饥肠辘辘,拿了筷子就去吃猪头肉。
猪头肉切的薄片,只有淡淡的卤色,竟然像未卤过的白肉,剔透漂亮极了。薄片肉整整齐齐码在盘子正中,外沿搁了两个喧软的、圆圆的芝麻胡饼。
盘子旁边还放了蘸碟,有蒜泥的,也有姜醋汁。
陆雨昭先空口吃了一片猪头肉,竟卤香四溢,酥烂之极。同时裹有淡淡的酒味,并慢慢回甘。
这酱卤味偏甜口,不咸,所以配蘸碟也是适宜的,蘸蒜泥的薄薄肉片蒜香十足,蘸姜醋汁的提味增鲜,爱怎么搭配就怎么来。
所以,怎么能忘了芝麻胡饼呢?
陆雨昭夹起颤颤巍巍的猪头肉片,蘸了蒜泥,将胡饼对半掰开,猪头肉塞满,就直接手拿着咬下去一大口——
先是胡饼的满口芝麻香,接着,往下的胡饼浸染了猪头肉的卤肉汁,陆雨昭吃到了卤香面香,又添蒜香,每一味都恰到好处,引得人食指大动。
陆雨昭两下吃完了手中的胡饼夹猪头肉,还不过瘾,深觉半斤猪头肉大概不够。这胡饼也不大,圆圆乎乎的,也再点两个才好。
如是想着,她便遵循内心去点了,今天一天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就当犒劳自己了。
趁这时候,陆雨昭随口问店老板酱猪头肉的卤方子,“是不是主要加酒和糖做的卤子?”
店老板摇头笑:“不全是,主要是用甜酒、下花椒、八角、葱姜蒜,滚煮猪头二百多次,再添酱油、糖、直到猪头肉煨直酥烂才可。”
随便聊了几句,陆雨昭尝起胡萝卜鲊,此时诸如素菜和蔬菜的鲊,都是加了诸类香辛料拌腌的。
这个胡萝卜鲊只稍微焯水控干了,加了葱花丝、大茴香、茴香、花椒末、生姜丝、红曲米和橘丝拌匀,半个时辰后便可食用了。
胡萝卜的口感清甜爽脆,竟有些像吃什么脆脆的水果。又有浓郁香辛料,倒是个很奇异的味道。
教她想起云南有蘸水干碟蘸水果的吃法,比如青芒果蘸干辣椒吃!
但要奇异的味道,这食店里不止胡萝卜鲊,还有水饭。
这水饭陆雨昭沿着碗沿喝了一口,竟然是发酵的米饭米汁,像稀饭清粥的口感,不过多了冰冰凉凉、酸酸甜甜的味道,很是开胃。
吃着水饭,耳畔是食客的闲聊,“夏天里日头毒,我吃不下饭时就爱来一碗水饭,吸溜吸溜下肚,新捞的水饭镇心凉透!”
陆雨昭用她耳听八方的耳朵,又慢慢从食客那里得知,水饭制作过程还挺繁琐,是将熟米和浆水放在一起吃的。
浆水即半发酵米汤,第一步便要先做这半发酵米汤:熬一锅稀粥,米粒熬化后,静置放凉,再拌入少许酒曲而成。接着再把煮熟的米饭浸泡到半发酵米汤里,一碗水饭便做成了。
水饭可以捞出来吃,也可以就着浆水一块儿吃。
陆雨昭捧着水饭无意间抬眼,看见顾昀一直看着她,她愣了下,“你吃啊。”
“嗯。”顾昀动了动筷子,“我在吃。”
陆雨昭这才想起什么,她问:“你……”
“我去找你父亲随便聊了聊,他很是通情达理,同意让我接走云姨娘。”顾昀,“就这样。”
陆雨昭:“……”你以为我信?
顾昀慢慢笑起来,“左右不过一个姨娘,哪里比自幼宠爱长大的女儿的婚事重要。”
陆雨昭愣了愣。
须臾,不知道为什么,她和他解释白日里在陆府和陆婉笙争执起来的理由。
“喂,我只是茬找上门了,给她堵回去而已。”
顾昀:“你的父亲母亲倘若将她教的好一些,便不会出那些话,让我随便发挥。”
陆雨昭想了想,不由笑起来,猜测问:“你不会是找我爹讲,那丫头对你有点想法,要在城中大肆宣扬吧?这太损了……”
应该不是吧,她爹也不是这么好唬的啊。
“我有这么无聊么。”顾昀懒洋洋夹了一块胡萝卜鲊在她碗里,“我只是准备和你妹妹议亲对象,她钟情于我,在这之前呢……我先和你父亲聊了聊,顺便讲了讲这件事罢了。”
陆雨昭:“……”你比我想象中的还损啊……
“你爹相中了杨枢相家的四郎,四郎也是今年登科的进士,给你妹妹找的大好亲事,哪能就这么黄了?”顾昀耸肩随口道。
陆雨昭顿了顿,“谢谢你,顾昀。”
她用筷子拨动着碗沿,“其实无论事成不成,我都已经很感谢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