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火苗 在春天埋下一簇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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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分别后, 万宝妆坐在石凳上,身上的光像在流动,华灯璀璨, 流光溢彩,这样的景象一直在战容肃脑海里反复回想,反复重现。

    他反刍那日, 从未见过这样光彩夺目的人, 像是从灵魂深处溢出来的光焰, 让人头晕目眩, 反刍悸动、反刍失控。

    万宝妆拒绝了友人的帮助:“凌风,这是我要做的事情, 任何假借他人之手, 都让这件事不再完整。”

    是谁教过她—文学可以医治人的思想, 好像是那位弃医从文的先生,文学才能唤醒沉睡、麻木不仁的人们。

    重金之下,必有勇士。

    更不用这些穷困读书之人,都富举人, 穷秀才。他们困在秀才位置上已久,既要补贴家用, 又要兼顾学习。他们肩不能抬,手不能抗, 手无缚鸡之力。只能给人抄书写信上街卖字画, 得到一点微薄的收益。有的秀才还极其清高, 穷困潦倒也不愿意做出这样有辱斯文之事。

    但是这和万宝妆有什么关系呢?她现在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甲方。

    你不愿意, 自然有他人愿意;你写不好那就回去重写!

    “我要的是刀一样锋利的文字,看一眼都要刺痛泣血,每一个字都像是刀刻上去的一般, 读出来只让人觉得无限的刻薄黑暗与震撼。”

    “你读过檄文吗?凡读书识字者,怎可袖手安坐,不思救济斯民。”

    甲方的存在不就是不断地挑刺不断地重复不断地提高要求,最后给你付钱的那个大爷吗?

    不知道什么时候,邵燕城里的酒肆都开始书了,的不再是那些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而是一个女孩草籽的故事,一个自幼时出生就不被期待的故事。

    她出生时因为是个女孩,不能传宗接代,也没有气力。日日天不亮就要起来干活,稍有不对便被奶奶骂,父母看着也不会管。父亲觉得漠然,不过是被母亲骂两声;母亲觉得晦气,就是生了一个丫头片子,才让自己在婆家没有地位。

    漠然的父亲,刁钻刻薄的奶奶,视她晦气的母亲。

    家中还有一个好吃懒做喜欢赌钱的叔子,那一日叔子又输钱了,二话不把草籽卖给隔壁村一个病秧子家做童养媳。家里人知道后只看了看手里的钱,居然对叔子的行为默认了。

    卖到那家之后,婆家也是日夜鞭笞骂不休,她的那位病秧子郎官身体好了之后,又觉得她丫头片子,毫无姿色,转身将她卖到娼妓馆中。

    好赌成性的叔叔,损阴坏德的婆家,薄情寡义的丈夫。

    老鸨尖酸刻薄,阴毒可恶;大茶壶心狠手辣、黑心肝的几个人日日折磨她不得安日。

    她不服,不愿意,她开始与命运斗争。所有的人都劝她算了吧,这都是命啊!可是她不信这个命,非要逃。

    却被老鸨抓了回来:进了我的楼里,今生今世都是我的奴!

    草籽大喊:“我不是!我不是!!!”

    她发出绝望的呐喊,对着天地鬼神一字一泣血:“为什么所有人都主宰我的命?只有我自己不可以!!”

    “这不公平!!”

    书人道故事里那句:“命运如此,休伦公平!”

    满座叹息,嘈杂声波澜起伏,经久不息,有人着急地问:“后来呢?”

    书人摸了摸胡子,把手上的拍子一放,继续道:

    草籽回想自己草草一生,从来不曾为自己活过,她在一个热闹喧嚣的夜晚,把攒了许久的油倾倒在房间里,推到了烛火台,大火把楼里的人都驱赶了出去。

    她一个人站在熊熊燃烧的火焰里,像是黑夜里升起了光辉一样的太阳,她对着天空大地发出最后的怒吼:

    “我命由我!不由谁!!”

    她一把火烧了这娼妓馆,站在火中绝望自焚。

    “啊?”

    “这?”

    听闻此言,满桌震惊,有的客人悍然起立,良久无话。

    不仅仅是茶馆酒楼里开始起了草籽的故事,不知为何,那些巷子里戏班子好像有钱了一样,这些日子在街上紧赶慢赶地搭台子,敲锣鼓地告诉众人他们有新的戏要演出了!

    等到几人过后,好奇又爱热闹的群众坐在下面,看着台子上那一个个穿着华丽的,妆容十分的人一个个粉墨登场。

    演的赫然是草籽的故事!

    故事里那些漠然的父亲,刁钻刻薄的奶奶,视她晦气的母亲,转手卖了她的叔叔,损阴坏德的婆家,薄情寡义的丈夫,阴毒可恶的老鸨,心狠手辣的大茶壶,一个又一个黑心肝的人陆续登场。

    那些棍棒敲的时候,被辱骂被指责被嫌弃的时候都演得极其善于妙处,传神写照。草籽躲在的猪圈里独自哭泣,一个人努力地在河里扑鱼挖野菜养活自己,偶尔吃到剩饭剩菜也十分珍惜.......

    配上或婉转鸣唱或嘈嘈切切或银瓶乍破的乐曲,让台下的观众一点点看到眼里,听进心里去。

    扮演草籽的姑娘在台上受尽折磨。她哭,台下的人跟着哭;她痛,台下的人跟着痛;她受尽折磨,台下好些人闭上眼睛不忍再看。

    戏班子唱戏的声音传出老远,一字一句高昂凄婉的语调辗转连绵。

    当他唱到:命运如此,休伦公平啊!

    不少知道故事结局的人都攥紧了拳头,身体绷得直直的,眼睛瞪得老大往上面看去。

    只见扮演草籽的姑娘像故事里的那样,一步一步将油泼洒在台上,泼在身上。

    不少人在台下大声哭喊:“草籽,不要啊!!”

    “不要死啊!”

    可是她坚定地往自己身上烧起了大火!

    那些看戏的人悲痛不已,还有人连忙找出水桶往上面泼过去,想赶紧救人。

    戏班子的班长连忙出来解释,这些油啊、火啊,都是些道具,不是真实的人在燃烧!

    那熊熊燃烧的大火,明明是用的稻草人和衣服。台下的人明明都知道那是假的,可是看见在台上燃烧殆尽的草籽,还是忍不住痛哭出声。

    这戏一遍又一遍地唱着,凄婉哀怨的声音一遍遍地响起,唱到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

    明明已经过了春分,可是天空居然开始纷纷扬扬地下起雪来,六合萧条,严霜凛冽,寒风呼啸,台上或红或银或蓝色的绣带飘扬,绚丽的火焰染红了一片天空,与天空中飘下来纯白的雪互相辉映,满眼都是光色流荡。

    岁弊寒凶,雪虐风饕,可是台下的人坐在原地,一个都没有走,看着雪花一次次融化在飏着的燃烧的火焰里,如炉烟蒸腾。

    这样奇妙而不同寻常的景象一路传到了他们的灵魂中。

    “阿姐?”

    万宝妆和万新雨清泉三人站在后面,看着台上台下众人的反应,有人无动于衷,有人悲痛不已,有人看出斗争,也有人心怀同情......

    白昼之光,岂知夜色之深。

    清泉扯了扯阿姐的衣袖,问道:“阿姐,这是你做的吗?”

    万宝妆看着台上还在燃烧的稻草人,笑了笑:“是......又不是,新雨,清泉,你们之前问我如何能帮助她们,现在我可以回答你们了。”

    不仅是帮那些娼妓馆里的女子,是千千万万那样无法主宰自己的孩子,是对这个朝代贩卖制度,是一个千年后的灵魂对这个社会那些黑暗地方不甘心的质问。

    她的眼睛极其清扬明亮,眼神里的光芒璀璨生辉:“只要在春日里埋下一簇火苗,剩下的就是等,耐心地等待,等待它成为一颗不落的太阳。”

    那些藏在血脉深处的东西,来自遥远的历史长河,只需要一点点声音,一片略过的雪花,就可以唤醒它,让本该跳动的生命力重新萌动。

    只要困在一方天地里的人们有零星几个醒来,就绝不能没有天光乍破的可能。

    万新雨和万清泉不约而同地看向台上那颗正在燃烧的太阳,他们想着,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今日阿姐的神采。

    台上燃烧的稻草人是世人心中不落的太阳,阿姐也是万新雨和万清泉心中不落的太阳!

    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久后茶馆里又有了新的故事。

    这一次的故事是一位在江南水榭长大的姑娘,她叫妩儿,天真烂漫。十三岁那年随父母北上探亲,途中遭遇林匪抢劫,他们见女孩天资可爱,长大后必是一个尤物,于是心生贪恋,抢了钱财还不够,将要将人掳走。

    女孩的父母跪倒在地,苦苦哀求,情愿放弃全身家当,只要他们把女儿留下。那些抢匪狞笑着捉弄他们,然后家财落空不,还被抢匪一刀斩杀。

    从此江南水榭少了一位妩儿,某处娼妓馆里却多了一位荷花。

    十七年后,老鸨又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位十三岁的少女进来,少女长得娇可爱,眉眼弯弯,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姑娘。

    姑娘进来后惶恐不安,日日祈求老鸨放她离开,家中有钱,只要告诉她的家人,家人一定回来交钱赎她。

    可怜的姑娘不知道,这里面暗无天地,谁能帮她?她们站在楼里自顾不暇,还不知道今天晚上要接待什么样的客人又有什么样的花招。

    有一日,姑娘哭着从那种房间里跑出来,跪在地上祈求老鸨和众人放过她。

    荷花看了许久,哀叹一声,道:“妈妈,不若你将这丫头交给我吧,我把她调、教一番。”

    就这样,姑娘进了荷花的房间,不住地啜泣着,叙着自真的是好人家的女儿,只是贪玩和家人走散了,不知为何就到了这样。

    她喊着:“荷花姐姐,我是不是进来就脏了,我的家人还会不会要我。”

    荷花把姑娘搂进怀里,为她擦干眼泪:“不会的,你是世界上最纯洁最可爱的姑娘。”

    她仿佛看见了曾经的自己,她反复道:“你是最可爱最天真的姑娘,不要怕。”

    荷花一个人偷偷地进行了一场胆大妄为的计划,她要把这个女孩送出去!

    她在这里十多年,知晓楼中许多事,如今年老色衰,老鸨已经不再管束着她。她便秘密地策划着,她将自己的首饰朱钗都拿了出来,偷偷地买了一辆马车,雇用了几个镖客。

    她想在一个众人都酣睡的早,将姑娘送出城。没想到她偷偷变卖首饰的事情早就被大茶壶发现了,那日清,她们刚走出楼门,就被大茶壶带着两个人堵在门口。

    到这里,书人故意停顿了片刻,急得那群听故事的人抓耳挠腮,不住地往台上撒钱,让他快继续。

    书人这才拍了拍板子,让众人安静,且听他继续:

    没想到这个时候,楼里那样莺莺燕燕的姐妹们都跑了出来,她们居然都没有睡,这群姐妹奋力拦在大茶壶三人面前,让荷花带着人赶紧跑。

    荷花牵着人一路奔跑至城门口,将姑娘送上马车,告诉她:“往前走,一直往前走,不要回头。”

    故事停留在这里,有客人问后来呢?

    书人笑而不语,哪有什么后来,后来都在众人的心里面。

    战容肃坐在一笑堂楼上,听到这个结局,长吁一口气。沉默地灌进一杯凉茶,才带着人起身离开。

    “侯爷?我们要去做什么?”路云在一旁问道。

    战容肃回过身看着酒楼里的书人,还有听书人,笑了笑:“万女郎都已经开始行动了,我们也不能落后。”

    不久后,听春意楼被官府封查了。

    “真的假的?”

    “真的啊,不只是春意楼,那里面好多娼妓楼都被查封了,据是以前贩卖人口还有什么的。”

    “不是吧,还有这事呢?”

    有人拿着钱袋不知晚上该去何方,但也有人拍手叫好,为官府献上赞词。

    这一阵风从邵燕城刮起,不知道要刮去何方,也不知道何时才会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