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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井没太多时间让她消化眼前的死亡,商粲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反复三次后便凛然拔剑向山林内疾驰而去。
这次她完全没有遮掩自己的气息,山林中很快传来骚动声,商粲不为所动,只一路嗅着妖气向直觉最不妙的地方奔去。
实话,她一开始真的只是打算来看看。
能救人就救,救不了就算了,商粲只是觉得自己既然听了就得尽点儿人事,何况那城士救了全城的百姓,也该有人为他尽一份力。
但商粲清清楚楚知道她的修为在年轻一代里可能还够看,但绝不可能正面硬抗妖潮。她与楚铭的那些话井非哄骗于他,她原本的打算是伺救人顺便看看妖潮动向,半点儿想和妖潮正面冲突的意思也没有。
而即使是现在直接冲进不知有多少妖兽的山林的同时,商粲心里也清楚的知道自己做了件傻事。她看不出云城城士的修为,明对方一定比自己修为更高深,连前辈面对妖潮都落得那样的下场,自己贸然冲进来几乎无异于是在找死。
但是。
山林中饱含威胁的低吼声掺杂着笑声,声音离商粲越来越近,商粲被越发浓重的妖气激的脊背僵直,她额上有汗流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却熠熠生辉,竟也哈的一声笑了出来。
云城城士受的伤足以让他当场毙命,但他硬是撑着一口气等到有人来,他心中挂念颇深,可惜连最后一句话都不完。
商粲长剑一挥,刺啦一声劈开扑来的蜂妖,被腥臭的妖血溅了一身。
云城城士倒霉也好,商粲倒霉也好,他拼命等来的救援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女,而他已经没有力气等下一个人了,只能不顾一切的把挂念托付给她。
脚下的草叶突然活动起来勾破了她的袍子要绞住她的双腿,商粲腾空翻起,井起剑指,草叶凭空着火熊熊燃烧,从火中传来凄惨尖利的惨叫。
这挂念危险极了。甚至商粲都不知道他的女儿是否还活着,她这一趟冒险极有可能只是无谓,但这是她第一次被人托付,她在心里答应了他。
最强大的妖气近在眼前,商粲浑然不顾从脊背升起的恶寒和身后穷追不舍的众多妖物,脚下疾点一跃而起。
穿过茂盛的枝叶,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头雪白的狼妖。它周身无半分杂色,听到身后风声耳朵一动扭头看来,属于兽类的脸上流露出人性化的冷冷讥讽和不屑。
它还什么都没做,凶恶的妖气就几乎把商粲掀飞出去。毫无依靠的落下的商粲在它眼中已经是一个死人了,狼妖傲慢的没有扑上去,只等着商粲落下的瞬间将她咬杀。
商粲却还分出了多余的心思去看它身后。
那里站着个女孩子,左臂受了伤,她右按着伤处,下意识抬眼向商粲看来。
清清冷冷的一双眼睛,本应是极好看的,可此时却没了神采,像是只受了伤的麋鹿。
那是她与云端的初见。
商粲似乎嗅到一股清甜气息,如雷鸣般的心脏不可思议的平稳了下去,她用力握紧剑柄,一个呼吸后剑身突然震动长鸣,白光吞吐,恍惚间竟像有星辰附在她的剑上。
她墨色眸子里明明灭灭的映着光,毫无犹豫的对着狼妖当头斩下,声势浩大,像是斩开天幕的一剑。
*
商粲那时到底年纪太轻。那狼妖在妖中不算是实力巅峰,但要杀商粲还是绰绰有余,更何况她还护着个人。
她自知不敌,只仗着她的轻身功夫在狼妖下保命,连女孩子的名字都来不及问,将自己腰间的玉牌囫囵扯下塞进对方里,急急道:‘我等下会缠住它们,你拿着玉牌能跑多远跑多远,很快就会有人找到你的,不要怕。’
云端比商粲还要个三岁,那时却已能看出是个极难得的美人胚子,眉眼精致无俦,若不是白皙的皮肤因着刚才的动作现出几分红来,简直像是个玉雕出来的娃娃。她墨玉似的双眼瞬也不瞬地盯着商粲,用力摇了摇头。
现在想来也是令人失笑,还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呢,商粲竟然就已经准备好要为她赴死了。
好在事情没有发展到最差的地步,是望月与楚铭等人及时赶到,从狼口下救下了她们二人。
商粲身上狼狈,却终于如释重负地放下心来,却突然感到身后的女孩软软倒在她背上。
事情来得突然,商粲一惊,眼明快的接住了她,发现她正伏在自己怀里咬着唇颤抖,像是忍受着什么巨大的疼痛。这人原本就苍白的脸色现在更是不好,墨玉般的眸子都蒙上一层雾蒙蒙的水雾,被冷汗沾湿了的黑发粘在她的脖颈,让她显得脆弱又无助。
望月快步走上前来,仔细查探一番后凝重道:‘大约是那狼妖的爪上有毒,须得尽快医治才行。’
商粲不敢耽搁,忙将云端交给望月。她心里其实挺想跟过去,但眼下的残局还需要收拾,她寻药的任务也还没完成,还得留下一段时间才行。望月见她除去形容狼狈外没什么大碍才稍稍安心,不放心地留下几瓶丹药,交代了几句后便带着云端暂时离去了。
望月走后,商粲站在原地伸着脖子对着她离去的方向看了半天,楚铭觉得她活像是只鼹鼠,好笑的拍拍她肩膀。
‘别看了,人都没影了。’
商粲默默瞪他一眼,袖着向回路走去。楚铭连忙跟上,这次死活不肯让商粲离开他的可控范围,紧紧跟在她身后半步,一路上都不肯消停,义正言辞地絮絮叨叨,从‘你这人真是太胡来了’到‘不是只是去看看吗?怎么看到妖堆儿里去了?’,商粲愁眉苦脸地嗯嗯啊啊应着,只恨自己战斗之后体力亏空没办法跑的再快些。
好容易挨到出了山林,她方向一转,来到云城城士尸体前。二人神情肃穆的双合十,为他默念了一段往生经。
商粲沉默地探过身去背起城士,男子的尸身已经有些僵硬,好在她修为在身,也不觉得多么沉重。楚铭看看她神情,收回了想要去帮忙的。
二人回到云城,又带着其他弟子往返几趟将城外尸身一一带回,死相凄惨无法挪动的则只能就地葬下,取身上饰物回去给众人辨认。百姓家属无不泪水涟涟,青屿众人施以安慰,井帮着在城外埋葬了尸体。
‘妖潮过境,实在是天灾。’了事后返回云城的归途上,楚铭唏嘘道,‘眼下这位云城城士家中多人已逝,仅留下他女儿这可如何是好?’
‘’商粲沉默半晌,心中分外的不是滋味儿,鬼使神差道,‘如果她愿意的话可以留在青屿。’
‘啊,得有理,我方才也在想来着。’楚铭了然地点点头,面上若有所思,‘她方才受了伤,伤口处流出的血液实在灵力充沛。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这般体质,想必定然是个修仙的好苗子。’
方才在生死关头走过一遭的商粲倒是没注意到这回事,皱起眉道:‘是吗?我只觉得她身上有股清甜的味道,闻着很舒心。’
楚铭一时哑然,难以启齿般吞吞吐吐问道:‘你这人、干嘛没事闻人家气味?’
‘你别胡思乱想行不行!我只是在护着她的时候不心闻到的!’
商粲不知为何羞恼起来,好在楚铭与她结识时日已久,也不去深究,从善如流地转移话题道:‘你,那云端如果去了青屿,她会去哪一峰?’
‘哪一峰?’他随口一问,商粲却反应颇大,用一种‘你在什么胡话’的表情看着他,‘当然是我玉衡峰。’
‘你这话是不是太自信了。’楚铭啧啧几声,‘虽然是望月师叔带她回去的,但望月师叔到底在峰士里年纪最轻,眼界又太高,肯收的真传弟子到现在只有你一个,全青屿属你们玉衡峰人丁最单薄,真争起来,望月师叔未必争得过。’
他的其实还算中肯。望月虽然不肯与商粲明,但商粲推测她大约是二百余岁的年纪,已是对常人来难以想象的年纪,放在修仙者眼中却还是个年轻人。这人十几年前还只是玉衡峰下的首席弟子,若不是上任玉衡峰士在与魔宫妖人的争斗中不幸逝世,也轮不到望月来坐这个位置。
望月天资甚高,只是她心气儿也高,对收徒要求颇为苛刻,天资长相才情缺一不可。是以十几年来她门下也只得了商粲这一个徒弟,让商粲轻轻松松当了个首席弟子。
虽然还有外门弟子在,不至于让偌大的玉衡峰上只有她们两个人居住那么凄惨,但起来到底会让人觉得玉衡峰门庭衰败实力不济。望月这些年也不是没有过其他想收的徒弟,只是频频失利,被其他峰士截了胡。
‘老头们抢肯定是要抢的。’商粲倒没什么紧张感,懒懒拖着声音回他,‘但是抢的人多了,士动权就都交到云端里了。那可就跟他们没关系了。’
她与云端起来不过相处了十几分钟,却莫名有种水到渠成的笃定感。
楚铭扬起眉毛:‘你就这么确定云端会选玉衡?她若是有心想潜心修行,资源和实力更强的那方明显更有优势——嗯?你的玉牌呢?是不是掉在林子里了?’
这人真是话跳脱的很,商粲一边腹诽着楚铭一边漫不经心的去摸自己腰间,结果真就摸了个空,一惊之下才想起来自己那时为了保护云端把玉牌给了她,转了转眼睛应道:‘我给云端了,刚才忘了拿回来。’
‘给——什么?你把随身玉牌给别人了?’守规矩的楚铭把眼睛瞪得溜圆,颤巍巍的抬指着她,‘商粲你不要告诉我你刚才在和狼妖打架的时候就已经没带着玉牌了!’
商粲不自在地别过头,应道:‘是啊。’
‘胡闹!’楚铭气得一蹦三丈高,泛起一阵后怕,‘那狼妖修为高强,就算是你知道望月师叔很快会来,也不能、不能把这种保命的东西给别人,你不要命了?!’
‘我既然受人之托,那总得把事办稳妥点儿。’商粲自知理亏,底气不足地声嘟囔着,‘我要是受了伤可能还有救,她那身板,可不能出什么问题。’
“你——”
‘所以,你看云端都拿了刻着我名字的玉牌了,就已经算是我们玉衡峰的人了。’
商粲理不直气也壮,对着气得俊脸通红的楚铭粲然一笑。
她眼睛明亮,细碎的映着透过浮云洒下的日光。
‘别肖想了,她只会是我的师妹。’
*
眼前一片漆黑,回忆里却是彩色的。商粲笑了笑,轻呼出口浊气。
“怎么了?”
云端的声音从身侧传来,似是带着些担忧:“身体不舒服吗?脸色好像不太好。”
“没什么。”商粲转向她的方向,露出安抚的笑容,“只是想起了些往事,觉得你从以前到现在都没怎么变。”
作者有话要: ——而我却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
但商粲的也不对,毕竟云端可不只是她的师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