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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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十三】

    景初三十一年,西晋瓦达公主在大周殒命一事刚过去,又闹出了一起更大的风波。

    北凉太子殿下李观棋包藏祸心,竟敢趁着春猎私自潜入忠武军驻扎在城郊的军营,意图窃取大周在边疆的城防图。

    大公主孟白兰因窥破了其中计谋被残忍杀害,礼部侍郎林青筠也身中数刀负了重伤。

    而曾被抄了家的徐翕存却一夕之间因着救驾有功翻了身。

    徐侯爷贪污挪用公款一案重审,背后主谋竟是兵部尚书宁成武。

    循着挪用公款一事,又牵扯出了宁成武在朝中结党营私一案,孟羲和震怒,下令彻查,朝堂上下又是一番震荡。

    徐翕存在这事上也算立了些功,不仅官复原职,还隐隐得了圣人器重,本落败的承恩侯府再复往日荣光,日日前来拜访攀关系的人几乎都快把侯府的门槛给踏破了。

    有人唏嘘这天差地别的境遇,却也不过是将这事当做一场大戏来看,时间一过,便只作云烟散了。

    有的人却将这些事都刻在了心底。

    景初三十二年,花灯节刚过,庆河两畔还能闻到花灯燃尽之后的蜡烛味。

    孟红蕖一夜未眠。

    正月的寒风刺骨,屋内燃了足足的炭火,她的手脚却仍旧冰凉,怎么也都捂不暖。

    天际刚破晓,她便唤来佩环替自己梳洗。

    昨日风雪停了,今儿天气正好,她要到慈恩寺去一趟。

    佩环左右不过前两月才刚生了孩子,还是个早产儿,林萧又在城郊置了一处府邸,孟红蕖本不想让她再在公主府里呆着了,佩环却无论如何也不愿离开,庆俞也仍旧在府里。

    他们嘴上不,孟红蕖也知道他们在挂心什么。

    好在如今,她已能压住心事在人前自如笑了。

    披上大氅,孟红蕖望了一眼窗外开得正盛的腊梅,脚尖一转,还是往内间去了。

    床榻上的人仍旧安静地阖着眼。

    模样看起来温和,独面色瞧上去过分苍白脆弱了些。

    似乎比前几日院中的积雪还要更冷更白。

    孟红蕖极力抑住内心泛出的酸涩,指尖用力往红唇上揩去。

    她颤着手,一点点将指尖蹭下的口脂抹上了他苍白的唇。

    不过须臾,眼前的人唇上便有了些血色,看起来不过是刚巧熟睡过去的模样。

    孟红蕖的唇畔这才浮出一丝久违的笑意。

    旋即,她俯下身去,靠在他耳畔,轻声开口:“我今日出府一趟,很快便回来。”

    她倔强地弯着腰,却始终没有等到回应。

    长睫轻扫过那人清冷的面颊,似乎真在上头扫下了一片雪,化成水沾湿了她的眼角。

    外间的佩环开始唤人。

    深吸了一口气,孟红蕖用力眨了眨眼,方才抬手拢了拢身上的大氅,拖着步子出了门。

    人走了,也一并带走了一室的甜香。

    无人瞧见,那沉寂了许久的修长指节轻动了动。

    似乎极力想抓住什么。

    出了门,林萧正抱着双肩倚在墙上等她。

    望着她的眼神欲言又止,最终也只是无声从后院牵了马车到前门。

    若是恨,林萧对孟红蕖心底其实是有恨的。

    尤其是看到林青筠胸口血肉模糊成一片的那日。

    若非是为了她,阿七怎么会变成这么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他咽不下这口气,闯进景阳阁,扯着嗓将林青筠这么多年的事一字一句都同她了个清楚。

    到最后,他满脸络腮胡子都控制不住地抖了起来。

    孟红蕖却只是茫然地睁着眸子看他,半晌没反应。

    他心里不由冷笑。

    他果然没看走眼,孟红蕖这人就是个没心的。

    不想日后的每一天,他都被孟红蕖请到了屋里。

    她请他,将林青筠在清水村的事情,都告诉她。

    他了一遍又一遍,她听了一遍又一遍。

    好像不知疲倦。

    直到最后,他在城郊置了宅子,同佩环成了婚,孟红蕖这才未再找过他。

    如今他倒也看明白了些。

    总归林青筠和孟红蕖两人算是同一类人,不听旁人劝,总爱钻死胡同。

    慈恩寺在城郊,虽今儿个风雪停了,但郊外的路仍旧有些泥泞。

    饶是如此,平城里往慈恩寺去的人也只多不少。

    毕竟未出正月,大家伙都想趁着日子去寺里烧柱香祈求今岁能事事遂心。

    孟红蕖的马车一路悠悠慢行。

    车内燃着金丝炭,暖意融融,孟红蕖腿上盖着厚实的毛毯,怀里抱着那团已经长开了的兔。

    初始她还没有心情来顾及这东西,现下这兔子倒成了她的一个依托。

    她给它随意起了个名字唤兔娘。

    兔娘不比其他兔子聒噪,吃饱了也就只眼巴巴地望着孟红蕖,安静得很。

    孟红蕖拥它入怀,它便兴冲冲地动动自己的长耳,百般乖巧;若是旁的人朝它伸手,却只能得它一个冷眼。

    这副模样,也不知是承了谁的性子。

    总归不像她。

    慈恩寺建在山顶上,山路崎岖,马车再上不去,只能停在山脚下。

    佩环扶着孟红蕖下车,主仆二人互相搀着往山上慈恩寺去。

    山路的泥尘同已化的雪水混杂,格外泥泞难走,孟红蕖裙摆上很快便沾了几点泥渍,她只目不斜视朝前走着,面上不见一丝不耐。

    不过一年,她性子倒是比之从前安静了许多。

    不仅再不踏足醉欢楼等风月场所,还月月皆往慈恩寺来一趟,日日念诵佛经,一夕之间好似便收了往日跋扈的性子成了位虔诚的佛教信徒。

    高座上的佛像宝相庄严,双手阖十,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看着来来往往给自己上香祈福的人们。

    孟红蕖带着帷帽,面前站着一对手牵着手的夫妻。

    她刚巧听了二人的只言片语,是为求子而来,丈夫瞧着是个憨厚的,只无论男女皆欢喜,只望佛祖保佑,让妻子生产时莫受太多苦。

    不知想到了什么,孟红蕖眸光黯了黯,最终也只是跟着引路的沙弥跪坐在了一旁的蒲团上。

    旁的人不过来寺里上炷香、捐些香火钱便离开,孟红蕖却是要在此诵上一天佛经,待到日落时才离开。

    日头渐西斜,天际潋滟的霞光耀眼,喧闹了一天的慈恩寺这时才静了下来。

    跪坐了一整天,起身时孟红蕖腿还有些酸。

    她正欲携着佩环离开,寺里花白胡子的主持却叫住了她。

    主持捻着手里的佛珠串,笑问她:“公主心诚,不妨求个签再离开?”

    跟在身后的沙弥适时递了签筒过来。

    孟红蕖踌躇了一瞬,素手轻抬,还是随手捏了一根签。

    入眼是一个吉字,上头还附了句签文。

    “开天辟地作良缘,吉日良时万物全,”沙弥将那签文念了出来,眼里霎时便亮了亮,“这乃上上签,看来公主心里念着的事,不日便能实现了。”

    孟红蕖面上神色淡淡,勉强扯出一个轻笑:“年前我来寺里时,也抽了这签,彼时师傅也是这般对我的。”

    但那人,到现在,也未醒来。

    掩在帷帽下的面容倾城,声音虽带上了几丝怅惘,却又格外空灵好听。

    沙弥的脸一下红了个透,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应话。

    主持依旧捻着手里的佛珠串,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敲了敲沙弥的脑袋,这才又看向孟红蕖。

    “佛,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这签文同公主有缘,或早或晚,佛都能听到公主的诚心所求。”

    “那就借主持吉言了。”

    孟红蕖谢过,主仆二人这才出了慈恩寺往山下去。

    山脚只余林萧一人守着的马车,车旁偏偏又多出了一个徐翕存。

    林青筠昏迷的这一年里,徐翕存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几乎日日都跟在孟红蕖身后。

    外头的人也不知从何处听了当年两人偷摸通信又被孟白兰从中搅和了的事情,诸如二人旧情复燃的荒谬流言又窜了出来,孟红蕖不堪其扰。

    见到他,孟红蕖锁眉,心里不耐,只当没看到人,昂首从他身旁走过。

    偏徐翕存不识人眼色,上前拦住了她。

    “今儿我来慈恩寺上香,不巧车竟在路上坏了,好在遇上了公主。现下天色渐晚,不知公主可否让我坐个顺风车回城?”

    孟红蕖不应他,牵着佩环的手要上马车,余光瞥见徐翕存欲往自己腰上来的手,被她不动声色偏过身子给避过去了。

    徐翕存的手僵在空中,良久未收回来。

    坐在马车上,孟红蕖掀起了帘子,外头的人只能隐绰瞧见她衣领处露出的半截光滑细腻的脖颈。

    她没头没尾问了一句:“徐公子今日没熏香?”

    徐翕存被这话惊得背后冒了层层冷汗。

    他这些日子对香总有些敏感。

    “毕竟是来寺里祈福,身上不宜带香。”

    好在孟红蕖没有再多问。

    徐翕存到底还是上了孟红蕖的马车。

    不过是同林萧和佩环一道挤在马车外头。

    车辙声阵阵,每一声好似都轧在徐翕存心上。

    他蹙着眉,心里因着方才孟红蕖那句话有些烦扰。

    不过片刻,他又自我纾解开了,只觉是自己想太多。

    事情已过了一年之久,孟红蕖断找不到自己的把柄。

    更别唯一知晓情况的林青筠如今还只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

    想到此,他又不自觉舒了一口气,还有了闲心转身问车里的孟红蕖觉不觉得冷。

    车内半天未有人应声,一旁的林萧乜了他一眼,挥马鞭的力度加大,倒好似那鞭不是抽在马背上,而是抽在徐翕存身上。

    徐翕存也不恼。

    总归让平城里的人都瞧见他今日是从孟红蕖的马车上下来的便好了。

    经了那么多的事,如今他倒想明白了,名声再好,也远比不上握在手中的权势。

    之前是他太过愚钝,还傻乎乎同孟白兰那样的人交付了真心,拒了孟羲和的赐婚圣旨在边疆蹉跎了五年之久。

    如今他虽恢复了中郎将的职位,但仍不满足。

    之前同他有勾连的孟红蕖,便是他挑中的最好的跳板。

    虽她如今还一直不待见自己,但女人总容易心软,好听话多了,总会卸下心防的。

    锁着的眉头松了下来。

    徐翕存面上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到了公主府,孟红蕖下了马车,徐翕存又拦在了她面前。

    围在公主府门口瞧热闹的人渐多了起来,徐翕存得也愈发热切。

    他嘴唇翕合,孟红蕖却全然没听到他了些什么,只是盯着他的一双长眸,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年的平城。

    少年的衣衫破旧,被人围堵在巷子口,恰好被她给遇上了。

    彼时她性子着实恶劣,并不是什么爱管闲事乐于助人的好人。

    偏偏那时被迷了心窍,鬼使神差便替那少年解了围。

    少女爱闹腾,她当时惊叹那少年长得好看,转瞬又被街道两旁的风光吸引了去,将这事抛之脑后。

    而他,却将她一直记在了心里。

    忆起往事,孟红蕖心又莫名抽痛了一瞬。

    她当初哪里是对徐翕存一见钟情,分明是她潜意识里一直念着少年的那双眸子,才会一时被同他有些相似的徐翕存给迷惑了去。

    怀里一直安静的兔娘不知为何突然焦躁了起来,一个转身便跳到了地上。

    孟红蕖嘴里声惊呼一声,哪还管得上徐翕存,转身跟着兔娘进了府。

    她跟着兔娘的步子,不知不觉竟回到了景阳阁。

    兔娘蹦了一路,许是累了,终于停了下来,孟红蕖刚蹲下,却有一双大手先她将兔娘抱了起来。

    孟红蕖愣在原地。

    风过,吹起那人墨青色的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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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

    1、开天辟地作良缘,吉日良时万物全。

    2、佛,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

    来源百度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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