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真相草芽
?73.真相&草芽
孟影下意识的眉头一跳。
单就她与夏言而言, 她俩完全不熟,所以孟影想不到她找自己想什么。
唯一的话题,大概就是——周远峥。
林也挺不解, 但人家要单独谈话她也不好继续留下来, 收拾好东西带着满肚子疑惑离开,“那孟孟姐我先走了。”
“好。”
办公室顷刻间安静下来, 夏言双手插着白大褂口袋:“出去找个方便点的地方。”
她走在前面, 两条裤腿随着走路的动作一晃一晃的,姿势有些奇怪,孟影突然想起来刚来没多久的一天晚上在公共浴室被吓到那事,对方一言不发夺门而出,她差点以为撞了鬼,回去之后林可能是夏言老师, 因为她经常那个点去洗澡。
当时那人跑起来的姿势也是这么奇怪, 看来确实就是面前的女人。
两人一路走到专家楼五楼的尽头, 这楼放着器材和化学用品,除了申请到钥匙的专业人员, 一般人进不来。
盛夏的林木高大茂密, 专家楼四周全是绿油油的白杨树和女贞, 电线杆上站着灰白色的鸟,歪着头唧啾唧啾的叫唤。
夏言从口袋里抽出手,搭在走廊的白色围墙栏杆上, 孟影跟着她一路上来, 一路上两个人谁都没话。
孟影:“夏老师,你找我什么事?”
夏言半侧着身看她:“没什么事,就是想和你聊聊天。”
孟影走到她旁边:“你想聊什么?”
女人低头浅笑:“看到孟记者,突然想起来一个故事。”
孟影示意她继续。
“也不算故事, 是真实发生的,几年前,我有一个姐姐,谈了一个挺好的对象,两个人感情一直挺稳定,都快谈婚论嫁了,结果我这个姐姐半途把人甩了。”
孟影没太听明白:“然后呢?”
“然后的事情就很戏剧,我们问她为什么,她觉得对方家里太穷,考虑了很久,还是决定痛定思痛分手,但后面反转就来了,我姐姐那个男朋友挺有骨气,进入社会后,混得还不错,一路做到高层,而且两个人后来还遇见了,可惜,她这个时候后悔也来不及了。”
完,可能自己都觉得好笑:“你亏不亏啊孟记者。”
孟影跟着她一起笑:“是挺亏的,应该送束花给对方,再一句恭喜,毕竟也是老熟人。”
夏言笑意盈盈:“那你是这么处理的吗?”
孟影笑容一点点收敛下去,她懒得同她哑谜:“我没有花,你也没有姐姐,夏老师,想什么可以直接,何必拐弯抹角呢。”
“这不是怕单刀直入孟记者承受不了吗。”
懒得伪装了,她道:“就跟你曾经甩了我哥一样,当初他一无所有,但现在已经不是当初了。”
孟影弄清楚了,她这是替自己兄长兴师问罪来了。
“那我也很奇怪,夏老师在我和你哥的感情里,担当什么角色?”
“见证你让他心动又抛弃他的全过程的角色,行吗?”
她情绪有些激动,一向苍白的脸泛了两分红晕:“同样是女人,我知道你的想法,他是养子,还担着这样一个家庭,你嫌他累赘太多,所以再喜欢也是拖累,白了,就是自私,自私你明白吗?”
孟影张张嘴,不出话。
反驳不了。
夏言是他们之间的导火索,但直接原因是她那段时间听到病房里父母的对话,她当时的想法就是不能因为自己的喜欢而任性,父母差不多都年过半百,她可以跟着周远峥受苦,但不忍心让父母一起受苦,况且那时候丁雪兰和老孟都疾病缠身,老孟摔伤腿后,收入更减。
所以站在周远峥那边的角度,她怯懦自私,也并非完全错。
但或许因为面前的女人是夏言,所以她不想口舌上落了下风。
“夏老师,感情上没有对错,我们分手也好在一起也好,不是义务,一段感情罢了,过去就让它过去,周远峥有现在的成就,我替他感到高兴,也绝不会再借着工作之机在他面前刷存在感,你大可放心。”
“过去就过去了吗?孟影,你真的一点点都不了解我哥。”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喜欢你到什么程度?在你之前有没有别的情史?为什么来到我家?这些你都清楚吗?”
什么样的人?
曾经桀骜而不驯,而今高知斯文。
好像太浅显。
她知道他们那时候的喜欢很真实纯粹,她对他维持了好多年的感情,到现在都不一定是彻底放下,至于他对自己,有爱吗?还只是恋爱中的喜欢?
至于夏言的其他质问,孟影无从得知。
了解一个人根本不容易,她知道的都浅显大众,曾经从路晖那里得知的消息也不愿意过分询问他,怕引起他的反感。
不了解不是她的错啊,她只是站在自己的角度去为他考虑。
可是,那些想法中,的确有太多她的假意猜测。
“……你们?”她又不知道该怎么问了。
难道当初真的是她太极端,太不可理喻?
夏言长呼一口气,稳定情绪:“跟我去个地方吧。”
**
白色的汽车一路疾驰,远离城郊后,这里的灌木越发繁茂,道路两边枝繁叶茂,遮天蔽日几乎挡住了夏天浓稠的热光。
汽车停在一处荒凉的公墓,下午三点多,这里空无一人,踩着楼梯上去后,一阵阵阴风,刚还热的出奇的太阳光无形中被削弱,只剩脊背的阴凉。
夏言在前面走,孟影跟在她身后,不知道为什么在刚刚她提出来这里后,自己没有拒绝,总觉得有个关于自己的重大的秘密,在等着她破解。
两人一路走到公墓最里面才停下,那里伫立着一方不起眼的,矮矮的墓碑。
墓碑四周长满荒草,长期没人理,积了一层尘土。
碑刻——
“长子夏旭尧之墓”
右下角——
“早逝于二零零二年八月二日壬午年己酉月己卯日”
从称呼和没有立碑人能看出来,这大概是个英年早逝的青年人。
夏言:“这是我哥。”
她看了眼孟影,补充:“亲哥。”
“你知道我哥怎么死的吗?”
孟影摇摇头,“我听是溺水。”
夏言笑了一声,“真的是溺水,就不会有后面的事了。”
1995年,夏言的哥哥夏旭尧以一名大一新生身份进入国航大学。
在校期间选择飞机制造专业,并且以优异突出的成绩成功保送本硕连读。
2000年研究生毕业,再次以优异成绩进入一所科研所,彼时正值青年,可谓鲜衣怒马少年时,一日看尽长安花。
那段时日,父亲林语风跟母亲傅凝珍身体尚且康健,而她也是被父母捧在手心珍视的女儿,那会儿提起夏旭尧,林语风无不骄傲,他的儿子,即将成为国之栋梁。
然而在二零零二年夏,夏旭尧所在的科研队在大山深处进行一项秘密研究,暴雨天,雷雨交加,为了进程顺利,他亲自带着飞行器顶着风雨进入峡谷深处,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搜救队沿整条山涧搜索了三天,最后在一处瀑布发现了他的尸体,是溺死的,临死前,手里还紧紧攥着已经坏掉的飞行器。
当时听到消息的林语风和傅凝珍,差点当场晕厥,一晚上时间,满头白发。
他们俩互相搀扶,跌跌撞撞的去参加夏旭尧的追悼会。
那个英俊多才的青年,生命在02年夏的8月2日戛然而止。
他原本可以完成任务,满载星光而归,可以载入史册,名留青史。
然而命运开了好大一个玩笑。
孟影为刚才的莽撞道歉:“对不起。”
这是一个英雄而悲壮的家庭。
“那你知道周远峥是什么时候来我家的吗?”
孟影不话,她接着道:
“因为我哥哥的死,我爸爸消沉了很久很久,他是我们那里的学校长,听某个班的男生被酗酒之后的父亲暴,就去那家人家里调剂,我爸爸,第一眼看到周远峥,就有我哥哥的那种感觉。他站在那里,任任骂,没有反抗也没哭叫,让他想起了我哥。”
孟影:“所以您的父亲收留了他。”
“对,周远峥的生日是八月二日。”
孟影再次看向墓碑上的那列字——
早逝于二零零二年八月二日壬午年己酉月己卯日
夏旭尧的祭日是周远峥的生日,无形中,似乎有一个轮回。
“事实证明我爸眼光不错,周远峥很优秀,一如当初我哥,各种奖项拿到手软,他像一个完美复刻我哥的替代品。”
“这个替代品很长时间都抚慰了我爸爸妈妈,让他们觉得,儿子还在身边,但上了初中后,周远峥越来越有自己的主见,不愿意走我爸妈替他安排的路。”
叛逆,嚣张。
这是周远峥骨子里的东西,他绝非流水线产品,他一直有自己的骨气和骄傲。
况且越长大,他就越明白,自己只是一个复刻品,是一个替身,是必须永远活在原身阴影下的。
夏言淡淡:“一个活人是永远比不过死人的。”
所以矛盾就不可抑制的发生,他不愿走林语风为他安排的,安逸又安全的路,他那时候或许不知道自己以后要做什么,但反抗的本能让他脱离那个在框架他的家庭。
孟影想到第一次见到周远峥,遥远到连她自己都快忘记——
是高一九月份开学的午后,她趴在桌上往刚领的新书扉页写名字,他抱着球从窗户前经过,她刚好抬头,只此一眼,经久不忘。
那样风华正茂的少年就如同他的名字一样,绝不愿意也不应该当一个用来陈列的产物。
难怪他每次提到秦江,提到养父母,总是言少无奈。
夏言:“你知道吗,我从到大一直看着他与我爸爸斗争,我爸爸中年丧子,心态一直有些崎岖,他总是不愿意让我们去尝试新的东西,但我知道他爱我们,只是害怕再次失去,年过半百,真的没办法再承受一次丧失至亲的痛,但是他关爱的方式有问题,他45岁之后变得暴躁又易怒,生气时,对周远峥的话甚至不堪入耳,拿他跟亲儿子比较,但我了,一个活人怎么都是比不过死人的,但也因为他的强烈制止,反而让周远峥心生叛逆,选择一条我爸爸最不愿意让我们走的路。”
孟影:“可是你也这样做了,你父亲……”
夏言笑了笑,“比起生命,我更想得知生命的价值和意义,我想我哥那天出门一定知道有危险,但信念还是支撑他去了,他死的时候不后悔,如果他没走上这条路,这辈子都在后悔,我想完成他的夙愿,帮他继续找这条路上的,价值和意义。”
她面带微笑,朝孟影抬了下下巴:“虽然我们没有见过面,但我对你印象很深,因为周远峥提起过你。”
孟影抬起头。
“他跟你恋爱的时候,是同我这么形容你的,他他找到了走这条路的意义。”
“其实他这二十几年都过得坎坎坷坷,甚至选择国航,选择研究也是为了故意跟我爸爸唱反调,可他这人有一点好,干一行是一行,什么路都能好好走下去,即使是自己不喜欢的领域,也能照旧学,但好像只有你,对他在飞机制造领域没有想法而表现的无比遗憾,那么多人只喜欢过他的皮囊,可只有你,喜欢这个人的存在本身,连同他所有坏习惯,都在告诉他,你的选择是那样有意义。”
那是每个人都最想要的肯定。
孟影错开视线,她其实愧对周远峥这样的评价。
她的喜欢,热烈纯粹,却在世俗的挤压下,还是选择了放弃他。
“所以你们分手后的那几年,周远峥一直活得很艰难。”
他的意念跟动力都是来自孟影,而她提出分手后,他就迫切的想要做出成就。
加班加点的工作和连轴转甚至让他一个曾经体能测试年年第一的人吃不消,从肩到胃,都落下毛病。
远处的白桦树被夏风哗哗吹响,晃眼的深绿色,孟影眼睛却有些干涩。
她真的没有好好去完完全全了解过周远峥。
夏言插着风衣口袋,即使是炙热的盛夏,她也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这样高温的天,她脸颊额头一丝汗没出。
苍白的不像活人。
“我爸爸很矛盾,他看到我们去继承我哥的遗愿,心里一定是开心的,但厄运没有放过我们家。”
她看向孟影,无所谓笑笑,然后弯腰撸起空荡荡的裤管。
那层布料下面,是两只冰冷冷的假肢。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夏言走路跟正常人不一样。
“02年我也才5岁,年纪,但看到那天爸妈的慌乱,也猜出有什么不好的事,我妈把我放在隔壁阿姨家,我趁她们不注意跑了出来,在马路上撞上了一辆货轮。”
“以为自己要死了,没想到丢了一双腿,活了下来。”
她用最平常的语气叙述一段无比惨烈的过往,孟影怔怔盯着她那两只假腿,久久不上话。
“其实现在还好,已经习惯了,但那时候,恨不得自己被撞死,没有腿,终生残废,我想过服药,跳楼,好多好多种死法,但那时候周远峥已经来了我家,除了跟我爸爸斗争一下外,他就变着法鼓励我活下去,之后几年,他也怕我想不开所以经常跟我联系,告诉我这世界上还有很多我没有探知到的地方,还有很多值得的事物。”
“所以我,因为这条路失去两条腿,却还能在这条路上死磕下去,那年医生我活下来是个奇迹,那如果我能完成我哥的夙愿,一定是第二个奇迹,奇迹本身。”
孟影静静听着,下午的影子被夕阳拉的斜长,但她觉得有什么在面前慢慢变得高大,越过了远处的白桦树。
她想到曾经因为看到周远峥跟夏言的聊天记录而流泪跑出去,在距离徐老板那里不远的马路上,看到的那株被车碾碎的草芽。
它此刻,重新在她心里落根,破土而出。
夏言:“他们最近去了赣州的一处荒僻山林,上午的时候暖问了几个人要不要赶过去支援,你身为记者,完全有资格。”
孟影伸手擦干眼眶的湿润,“我会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