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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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垂西山,天边云蒸霞蔚,赤橙的日光穿透云霞,形成及其耀眼的光束射向苍翠群山,山脚下汩汩流淌的白练,鳞光熠熠。

    峭壁之中藏着一道裂缝,缝深成谷,边沿锋利且光滑,像是曾有天神持巨斧在这山间利落地划了一刀。

    裂谷边立着一个人,他身穿一袭红衣,墨发如瀑,发质是世间少见的好,既光滑又柔顺,半数以玉冠慵懒地束在头顶,风一扬,未束的长发飞舞,仿佛正在起舞的神女流袖。

    这人正是那“半身不遂”的陆府公子——陆景元。

    此时他正侧着身子,半眯着眼斜斜倚在石栏边,山间的清风和过滤了灼热的日光,全数落在他的薄衣上。

    山脚下疾奔上来一个护卫样子的人,在陆景元身后止步。

    “少主少主,容家没算退婚。”护卫昊宇朝他拱手一拜,急冲冲吐出一句话。

    栏边人听了不为所动,连眼都没眨一下,过了许久,才慢条斯理地应了一声。

    “哦。”

    微微发烫的日光洒在他如刀刻般硬朗的侧颜上,肌肤白若发光,周身氲出浅浅的金色光晕。

    昊宇瞧着自己的主子怔懵了一瞬,少主自容颜旖丽,如今快要弱冠,容貌气质更胜从前,性子也沉稳不少,身后的秀丽之景全沦为给他做配,自己跟在少主身边多年,骤然一望仍然会偶感不适应。

    如果少主是女子,估摸着大邺第一美人的称号,就要换给他家少主了。

    昊宇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假装咳嗽几声道:“不过少主,容家人听您卧病不起的事,不愿把嫡亲女儿嫁过来,找了个山野女子替嫁过来。”

    陆景元听了,睁开狭长的凤眼,目光所及的山谷中,几十只受了惊的白雀,一窝蜂似的冲向山顶,片刻后隐进山林,不见了踪迹。

    陆家和容家算是世交,他和容家嫡女的这门亲事,也是幼时祖父为他就定下来的,这些年陆家蒸蒸日上,在钱塘郡也算是钟鸣鼎食之家。

    而容家却人丁凋零,子孙辈最有出息的容仲成,如今也不过顶个七品官的乌纱帽,膝下仅有一女。

    为了家族兴旺,同陆家这门亲事,容家本也该紧巴巴地握住,却没想到他陆景元在成亲前,会不慎变成一个“半身不遂”的废物吧。

    陆景元唇角微弯。

    他曾在十二岁时见过容家嫡女一面,但也仅仅是一面,后来他们一家迁往郡城。六年之内没再见过。

    数月前,他名义上的父亲陆郡守提起那婚事,他本能的反应便是抗拒,只因,如今的他孑然一身,有更重要的任务要去完成,没有婚姻的包袱压着,他方可无所陆虑,专心致志地去谋划和完成那些必须要去做的事。

    有件事,必须他亲自去做,旁人无法替代。

    然而想要开口拒绝时,他的脑海中缓缓浮现出一张脸,他顿住,没把话出口。

    随后陆景元回了苏南县一趟,立在无人知晓的角落,远远观视了容家嫡女几眼。

    那个女子,丝毫不像幼时他所见的那样,乖巧温顺,她的容貌和性子都大变了样。

    变成了他不喜的模样。

    他抽出胸腔中滋生的失望,呼出一口热气,很快便释然如初,世间万物变幻莫测,本就在不断改变,人亦无法免俗。

    即使是从前那个人又如何,像他这般朝不保夕之人,又在奢望些什么呢。

    原本,他只是想借“残废”这事,让容家知难而退,却不曾想容家宁愿找人替嫁,也不想丢弃陆家这颗大树。

    陆景元思毕,轻轻哼笑一声,侧头,“找几个人,把容家嫡女绑过来。”

    “啊?”昊宇诧异地盯着陆景元,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顺便,把那个替身剁了,送去容家。”

    陆景元脸上笑意未泯,接着了一句。

    既然容家无义在先,就休怪他不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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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后卯时,容府的牛车如约而至。

    姝姝换上不太合身的嫁衣,在林嬷嬷的监视下上了车。

    牛车于山野间辘辘而行,路上偶有颠簸,车厢里的姝姝手捏紧嫁衣的衣袖,袖口绣有一圈针脚繁复的金棠花刺绣,捏着格外硌手。

    姝姝身后有两个妆娘,正手拿桃木梳,理她一头柔顺的乌发,车内木案上放着一顶缠丝翠钿金鸾珍珠流苏的冠子和各色胭脂水粉。

    端坐着的姑娘一声不吭,任由她们摆弄描画。

    到了容府门口,牛车停下,车外响起了林嬷嬷的唤她下车的叫唤。

    还有几个熟悉之人的声音。

    姝姝的妆容已经画好,她松开衣袖,手心上沾水似的微微湿润。

    数数,快三年了。

    她离开容府快三年了,这些年,她也没再见过容府老爷太太和老太太。

    开车厢隔门,姝姝抬头,一眼就看见容府大门口站着一大群人。

    都是她曾经最为熟悉的亲人。

    容老太太立在人群的最前面,容家家主容仲成和其妻周氏在她身后,一左一右搀扶着她。

    姝姝顿了顿,同他们眼神交汇片刻后,她收回目光,低头提起长长的裙子下车。

    自学过的礼仪没丢,姝姝挺直腰背,一步一步慢慢走到容老太太身前。

    姝姝屈膝行万福礼,换了句:“老太太,老爷,太太。”

    她的动作十分端庄,让那些人都挑不出错。

    空气冷凝,周遭一片死寂。

    姝姝垂头,老太太身穿的锦衣上绣了五福锦鼠,印入她的眼帘。

    两年前让姝姝离开容府的事,并不愉快。

    真千金容宜流落外头的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头,她刚回来时骨瘦如柴,头发枯黄,年纪,饱经风霜,连完整的话也讲不清楚。

    老太太很是心疼这个亲孙女,时常语重心长地教导姝姝要好好对容宜。

    其实,不用老太太,她也会竭尽全力待容宜好的。

    因为自记事以来,姝姝从来没见周氏笑过,容宜一回来,母亲日日脸上都带着笑,哭过以后地面颊上,全是笑意。她觉得姐姐就是母亲的福宝,是家中的福宝,好好保护姐姐,母亲也会喜欢她的吧,姝姝这样想。

    然而不管姝姝对容宜如何千般万般的好,容宜都不喜欢自己。容宜表面同姝姝亲昵,甜甜地唤她二妹妹,可心里却很讨厌她。容宜总在父亲和母亲那撒娇姝姝的好话,却在私底下给姝姝使绊子,每次惹出了祸事,总是姝姝替她背下黑锅。

    直到有一日,容宜不慎坏了老太太供在香案上的金兽香炉,她害怕祖母责怪,央求着姝姝帮帮她,姝姝拗不过她,亦对她心怀愧疚,又一次把不属于自己的错误认下。

    日日用来供奉烧香的香炉碎了不久,老太太就病了,周氏本就不喜姝姝,因着此事更是不停在容仲成耳边吹风,容仲成此时已对姝姝失望至极,便听从了周氏的建议,把她送到了这个院子里。

    每隔十日,容府还会送些日常用具和食物过来,也不算任由她自生自灭。

    只是自她离开,她就没再见过老太太和容氏夫妻。

    也没再见过容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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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毕竟是一手带大的孩子,尽管犯了些错,容老太太对姝姝还是有几分挂念的。

    “姝姝儿,这些年过的还好吧?”

    老太太率先出声破沉寂,容仲成也跟着问道:“是啊,姝儿,这些年过得可好?”

    姝姝回过神,声答道:“老太太,老爷,姝姝很好。”

    这两年容老太太的腿脚愈发不好,她唤姝姝,“来,孩子,到我老妇人跟前来。”

    姝姝缓缓抬头,迟疑一瞬走过去,对着老太太又行了个礼。

    老太太松开容仲成和周氏的手,握住姝姝的手,近三年的粗活使姝姝的手掌有几分粗糙,外加几分冰冷。

    “受苦了,孩子,让你受苦了。”老太太枯皱的眼眶内涌上几分泪花。

    她的手心很暖,而温度却流不入姝姝的心里。

    姝姝刚想开口,就被周氏抢了先。

    “太太,时候不早了,让姝儿上路吧,莫误了吉时。”

    周氏的是关怀的话,她睨了姝姝一眼,眼底却满是淡漠。

    老太太眼里泪意全无:“也罢,去把宜唤来,她二妹妹出嫁,她迟到也就罢了,总得送一送姝儿。”

    “老太太,老爷,太太!”

    “不好了,不好了,大姐不见了!”

    话音方落,内府里传来几个下人的疾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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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容宜的失踪,并没有断姝姝的替嫁之行。

    容家人在手忙脚乱之中,把姝姝送上了去往陆家的金昏仪车。

    姝姝手里执扇,平静地坐在车内。

    容宜失踪了,这件事她并没有放在心上,容宜素来心思灵巧,妙计甚多。

    这次,不准又是容宜为了讨老太太和太太开心,而特意弄出来想给老太太一份惊喜的。

    眼下她最该关心的事,该是即将和陆家的婚事。容宜把婚事送还与她,当然不会是什么好事。

    想起上一世,她得知陆家公子瘫痪在床的真相以后,也十分抗拒替嫁,所以连夜收拾好包袱偷偷逃走,很不幸的是,不管她如何东躲西藏,终究没能逃过厄运。

    她死后,灵魂飘回容家,她才知道原来她为容宜背下的黑锅,都是容宜恶意陷害她的。

    连她的死,也是容宜设计好的。

    直到生命逝去,她才看清容宜的心思,容宜恨她鸠占鹊巢多年,要她去过自己曾经过的日子,唯有这样容宜才能稍稍平复心中的不满。然而把她赶到山野中生活,容宜还是觉得不满足,还欲推她入火渊,替自己嫁给陆公子。

    最后,她不从,容宜就要她去死。

    魂魄越飞越高,姝姝的神智渐渐消散,她以为自己这一生就算结束了,她才十四岁,没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却落得个惨遭屠戮的下场。

    不过幸而苍天有目,她再一睁眼,竟发现自己重回替嫁前。

    这一世,她决定不跑了,就如周氏和容宜所愿,嫁给陆公子。

    不破不立,也许这样,她还能为自己谋出一条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