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第二百五十六章
诸侯会盟当日, 祥地又落一场大雪。
寒风呼啸,六出纷飞,挦绵扯絮, 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
大雪中, 营门陆续开, 号角吹响, 诸侯战车出营。
国君们立在车上, 衮服冕冠,手按宝剑。斗篷在风中翻飞, 车上人皆下颌紧绷,目光如电, 威风凛凛。
全副武装的甲士和卒伍列成方阵,拱卫在战车两旁。
车前是手持礼器的巫,高举双臂迎风而立,口中念诵祝词, 一字一句融在风中,尾音不断拉长,交织成独特的韵律。
战车缓慢前行,车轮压过雪地,留下两排深深的辙痕, 很快又被雪花覆盖, 了无踪迹。
甲士卒伍手持长戟, 肩扛战旗。各色旗帜在风中撕扯,上绘不同图案, 栩栩如生,猎猎作响。
四大诸侯的战车行在队伍最前。
和人王登基时不同,四人不分先后, 并排而行。
车轮压过雪地,发出吱嘎声响。
车后紧随脚步整齐的甲士,不同颜色的甲胄汇成洪流,如四条巨龙跨过苍茫大地。
郅玄和赵颢战车相邻,两人皆服衮冕,腰佩宝剑,却非王赐剑,而是专为会盟祭祀造的铁剑。
相同的宝剑,在场诸侯皆有一柄,由西原侯相赠,象征意义非凡。
队伍顶风冒雪一路前行,穿过一条冰封的河,抵达会盟地点。
同初时相比,会盟台增高近三分之一,台顶没有设鼎,代之以方形土堆,用来摆放牺牲敬献天神。
环绕祭祀台座落着大大近百个柴堆,形状类似,排列有序。认真数一数,和参与会盟的诸侯数量相当。
柴堆旁是山般的牺牲,由各国国君亲手猎取,在祭祀最后投入火焰,献给天神,象征盟约成立。
会盟台四面凿有台阶,自下而上长度不等,宽度相同。台阶上刻有巫文,在雪中冰冻,一笔一划浮凸而起,愈发清晰。
会盟开始时,四大诸侯由四面登台,齐聚会盟台顶,面四方朝拜,率领诸侯立下誓言。
各国的巫齐聚一堂,皆盛装扮。
无视雪虐风饕,巫们围绕会盟台舞蹈,高举礼器敬告上天,声音穿透风雪直达九霄。
巫医也在其中。
和平时不同,今日的巫医身着黑袍,腰间缠绕彩绦,绦下悬挂彩羽,色彩斑斓夺人眼球。颈上挂有数条长链,有磨过的兽骨,也有锋利的兽牙和禽爪,串联在一起,随着动作互相碰撞,发出清脆声响。
灰白的发披散在背后,一枚巨大的兽首罩在头顶,观形状大应是一头雄虎的颅骨。
风雪愈冷,巫们齐齐拔高声音,不同语调的巫文交织在一起,意外不显杂乱,反带有独特的古韵,令人不自觉沉浸其中,情绪为之牵引,良久无法回转。
“祭!”
祝祷接近尾声,巫们齐声高喝,声音如弦乐震颤。各式礼器高举向天,以青铜器居多,个别是骨器,传承数百年,温润光滑堪比白玉。
礼乐声起,多国乐人合奏,旋律统一,气势恢宏,即为洪钟大吕。
诸侯步下战车,联袂走向会盟台,在雪中伫立。
四大诸侯继续前行,越过众人立在会盟台四方,伴着宏大的乐声登上台阶。
风雪肆虐,会盟台覆盖冰霜,台阶被冻住,边缘垂挂冰棱,不心就会滑。四人十分谨慎,上行的速度保持一致,每一步都踏得极稳,不使仪式出现差池。
郅玄在心中默数,登上最后一阶,果不其然,尾数取九。
四人同时登上高处,隔着雪幕看不清对面,同样遮挡住自身情绪,不为他人所知。
礼乐声戛然而止,苍凉的号角声和隆隆鼓声取而代之。
四人继续向前迈步,停在会盟台中心,先以兽首祭祀天神,其后面向四方朝拜。与此同时,巫发出高喝,台下诸侯齐齐拱手,同台上人一同行礼。
鼓角声持续不断,礼乐声再度响起。
肆虐的冷风忽然减,雪花未落,彤云密布的天空忽现一抹亮色。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会盟台正上方突现异景,密集的乌云绽开一线,湛蓝透出,有阳光自头顶洒落,恰好笼罩会盟台。
光芒绽放,色泽绚丽耀眼夺目。
少顷光芒偏移,覆盖郅玄全身。
礼乐声乍停,鼓角声不闻,唯有卷过祥地的风呼啸不止,见证这神奇一幕。
会盟台下,众人仰望沐浴在光中的西原侯,情绪翻涌,震撼、迷惑和沉迷交织,不知不觉竟看得痴了。
会盟台上,赵颢三人不约而同看向郅玄,目光中充满惊讶,表情出奇一致。西原侯果然得天神眷顾,雪日放晴就是铁证!
证据摆在眼前,北安侯和东梁侯深信不疑,连赵颢都不能例外。
误会进一步加深,再不可能解释清楚。
面对三人的目光,郅玄沉默无语,仰头看一眼天空,无奈叹息。
不过是云层破开一条口子,大概同晴天雨类似。他却无法对旁人解释,费尽口舌也解释不清,反倒会越描越黑,造成更深的误会。正如雷击,后世人人皆知的自然现象,线下仍归于神鬼之。观念根深蒂固,破嘴皮子都没用。
既然不清,何必白费力气。任由对方脑内风暴,自己该做什么做什么。被误会而已,不痛不痒,更不会少块肉。
参与会盟的史官最先回神,不需要言语也不需要沟通,遵照事实,依照亲眼所见,各自开始奋笔疾书。
史官笔法不同,记录的文字长短不一,中心思想如出一辙,可以归纳总结成一句话:有西原侯处必有奇迹。
彩光昙花一现,云层重新聚集,会盟台又被风雪笼罩。
光芒虽然散去,震撼依旧笼罩在众人心头,迟迟不见消散。
在接下来的仪式过程中,部分人沉浸在刹那美景之中,动作比身旁人慢了半拍。幸亏礼官提醒,才没有当场出错。
会盟仪式冗繁,郅玄参照大国结盟,对章程减之又减,仍耗足大半日,日落时分方才接近尾声。
四人走下会盟台,环绕四周的柴堆同时点燃。
为防止火焰熄灭,柴堆上泼洒油脂。天寒地冻,柴堆遇火星即燃。火龙蹿起盘绕,在风中熊熊燃烧。一团团橘红光亮点缀荒原,如繁星坠落尘世间。
“祭!”
在巫的主持下,大批牺牲投入火中,压得火光微弱,其后又迅速跃起,比方才更烈。
诸侯守在火堆旁,直至牺牲焚烧成灰,火焰全部熄灭,方才登车回营。
盟书已送至各人手中,一字一句牢记在心。
今日之后,中原的战车将踏遍四方,如猛虎出笼威震天下。凡刀锋所指尽收入囊中。
回营之后,郅玄快步走进大帐,除去斗篷,活动有些僵的手指。
帐内设有四个火盆,还有手握的暖炉。不多时,郅玄就缓和许多,额角沁出一层薄汗。
“君上,有信送到。”
会盟仪式期间,接连有骑士入营,带来原桃的书信和西都城的消息。
郅玄坐到案后,先拿起原桃的信,除去蜡封,展开后细读。
信中详述中都城变化,着重写明人王淮同王室的角力,以及太后在其中发挥的作用。
对此,郅玄丝毫不感到意外。他递出橄榄枝,能不能抓住全看对方。
从中都城的变化来看,人王淮没让他失望。
如此一来,双方应能合作愉快,短期之内不会出现矛盾。长期如何,郅玄无法保证。毕竟人心易变,世事哪有万全。不过以他的实力,即使真有那一天,也能够从容应对。
放下原桃的信,郅玄展开西都城送来的消息。
竹简上的蜡封代表范氏,内容由范绪亲笔所书。另有一封是洛弓送来,写在绢上,内容更短,传递的消息大同异,并无多大出入。
“羊皓病重,召羊琦归家。”
“公子鸣受寒,幸羊夫人有良药,已无大碍。”
“两位庶公子得子。原氏宗族聚会,别支送子入西都城,现居宗人府邸。”
几段话看似毫无瓜葛,联系在一起,细思背后含义,实则触目惊心。
“羊皓病重,公子鸣受寒,庶兄弟得子,原氏别支送子入都城。”
郅玄陷入沉思,手指一下接一下敲在案上,发出规律声响。
以羊皓的老谋深算,这场病未必是遭他人算计。毕竟年事已长,身体不比早年,生病不足为奇。不是每个人都有粟虎的体魄,年过半百依旧龙精虎猛,去年还得了个儿子。
公子鸣受寒,事情有些蹊跷。若真是有心人所为,能瞒过羊夫人的眼睛,动手之人定不简单。
联系原氏宗人和旁支的举动,郅玄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至于两个庶兄弟,给他们多生几个胆子也不敢参与其中。只能运气不好,孩子来得不是时候。
看来是他离开的时间太久,有些人心生妄念,开始在西都城搅动风雨。
郅玄轻笑一声,笑意却不达眼底。
“该归国了。”
他会有继承人,选谁,如何选,是他自己决定,任何人无从置喙。
他未必会选公子鸣,但这中急于排除异己,不惜对一个孩子下手的做法令他不耻。一旦抓出真凶,不论是谁也不管是什么身份,必当严惩,绝不姑息。
他会让这些人知道,有些事不能想更不能做。胆敢越过界限,注定会下场凄凉,甚至丢掉性命。
西原侯蛮横跋扈,残暴狂悖,绝不只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