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墙榻
明挽昭近来频频难眠,灼伤到了夜间发作得厉害,便只得到了后半夜才能勉强睡上会儿,也难得安眠。
不知是否是因白日里陆云川的一席话,明挽昭今夜梦见了一场瓢泼大雨。
暴雨倾盆,殿外积水成泊,明挽昭跪在榻前,满耳雨落窗棂的击声。
“温峤……”
明容昼躺在榻上唤了声,凤眸涣散,无着无落地不知瞧往何处,最终落在被宦官缓缓关上的殿门。
他快要撑不住了。
着紫袍绣仙鹤的宦官安喜在明挽昭身后跪下,规矩低首垂眸,道:“陛下,您忘了,今儿齐总督去城外办差,还未回来。”
“还未回来啊。”
明容昼似是清醒了些,虚散的眸光艰难聚集,唇边溢出了紫黑色的血,落在明黄锦缎上,晕开殷浓,他又唤:“昭儿。”
明挽昭懵懵懂懂地抬了眼,与明容昼肖似的凤眸清澈如泉,却又有些无神的空泛。
“挽昭。”明容昼屈肘勉强撑起了身,灯下美人苍白,不见岁月痕。他眉眼洇开柔和,像是在瞧下面跪着的亲子,又像是透过他在瞧别的什么,温缓地:“我一生受困,可困我的并非世家,并非皇宫,而是这天地,这——”
他倏尔一顿,似是痛得蹙了眉,缓了片刻,才继续道:“是这江山,明梁的江山,挽昭,挽昭啊……”
挽昭。
明容昼的希望,明梁的未来,尽数糅在了这两个字里。
明挽昭仍是蒙昧之态,仿佛不懂明容昼在什么,乖巧地垂着头。
“你要记得。”明容昼掩唇轻咳了几声,泛青指尖沾血,方才继续道,“江山沉疴作笼,大梁烂到了根,囚我儿在其中,可我儿——我儿当如九万里风鹏正举!长空昭昭,这天地困不住你!”
素来温和孱弱的明容昼露出了另外一面,如同少年郎般的锋芒凌厉,一生隐忍喜怒哀乐,临死前的最后一刻,他要将自己做柴,烧个轰轰烈烈。
“我儿莫忘……”明容昼嘶哑且痛痛快快地沉声,“你乃明氏君主!”
瘦弱君王伏在榻上,奄奄一息,可眸子却亮着两簇火,越燃越烈,像是要烧光仅剩的气力与命,将囚他多年的囚笼焚尽。
一句明氏君主,耗尽了力气。
雨声也急,冲刷已旧的宫殿砖瓦,明容昼竭力抬眸,向窗外瞧去,瞧向更远的地方。
皇宫之外,国都之外。是浩渺烟水,是细雨泛舟,是旷然天地。明容昼,明氏君主,他已死了多年,是葬在这皇宫青砖黛瓦中的枯骨。
他字世安,本该一世安稳,却在这宫中仓促了此生。明容昼挣扎着,唇轻动了动,无声地唤了一句。
“…阿行。”
明挽昭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不安地伸出手,轻轻握在明容昼微凉的指尖晃了晃,声道:“父……父皇。”
没有回应。
明挽昭又晃了晃,天真茫然地问:“父皇,你睡着了吗?”
见明容昼仍旧不语,明挽昭乖巧地缩回手,抿了抿嘴,才声嗫喏了句:“父皇,你醒一醒呀……”
安喜站起了身,漠然瞧着那对父子,目光又转为怜悯,低眉顺目地道了句:“太子殿下节哀。”
他也不管那稚儿般痴傻的太子殿下能不能听得懂,转身推开了门,肆无忌惮望向这皇城中的灯火阑珊,高声道:“陛下——驾崩——”
窗外闪电轰然而亮,随即惊雷炸响。
明挽昭倏尔坐起,满额冷汗,恰逢窗外银光乍现,电闪雷鸣,似欲震裂苍穹,雨势太急,噼啪在窗上,殿内昏暗烛火也摇曳不定,映在他清美如玉的眉眼间,照出不过刹那的郁色。
他阖了眼。
被下的双掌紧攥成拳,握着被衾也抑制不住地抖。
仇恨与痛苦被压抑在不见天日的角落,滋生出阴郁的暴戾,痴傻假面遮掩的是一头无路可走的兽,他藏起了獠牙,等着一个一击毙命的机会。
可明挽昭等了太久了。
他也被明梁的江山困在了邑京,困在了这皇宫,他没见过长河落日的流鄂河,也没见过漫山遍野的花。
他其实听过的。
从前齐雁行常会与他父皇起,起昱北的风沙和天地,但最终他们都只会望着彼此或是天际沉默。
没人能活着走出这片金装玉质的囚笼。
明挽昭撩开纱帘,只能瞧见模糊的烛光,像散开的星火,两只珍珠鸟还在笼中展翅扑腾,他们飞不出去。他眼神噙着冷,又静静地垂下眼,从枕中取出了那片绯色的衣袖,也不做什么,只攥在掌中。
他抓到了陵西的云。
明挽昭心想,又忍不住可惜。
流云聚散从来都不尽人意,如同稍纵即逝的指间沙,陆云川不是齐雁行,一个会甘愿为了一个明容昼而戴上枷锁的齐温峤何其可笑,他放弃了辽阔的苍云与天地,蜗居在邑京中,做一条维护皇室的疯犬。
——
又过大半月,三月初,邑京的天总阴沉沉的,雨也没怎么停过。陆云川白日到宫中当差,晚上便同邑京的世家公子出去玩乐,次次必有陆临羡,外人也不知这两位爷究竟是怎么玩到一起去的。
陆云川却没想那么多。
他就是想要瞧瞧陆临羡葫芦里装的什么药,这才一连几日同他出去喝酒吃席,银子也都是陆临羡这少爷付。
不为别的,谁让他人傻钱多?
陆云川对此心安理得。
天将明时,天际又响惊雷,陆云川宿在了金燕楼,榻上无人,迷糊醒了便要翻身继续睡,却蓦地听闻雷声中还夹杂着砸门声,于是蓦地翻身而起。
“公子!公子!”
门被拉开,陆云川衣袍半披,脸色有些沉,瞧着外头脸色难看的江舟,蹙眉道:“何事?”
江舟急声:“城墙塌了!”
陆云川穿衣的动作一顿,“什么?”
“东城门的城墙塌了!”江舟,“属下这儿消息来得快,连日暴雨,城墙给冲塌了,这会儿消息应当已传到内阁去了,这城墙一倒,宫中必起轩然大波,公子,早做算!”
邑京乃大梁国都,城墙年年修缮,五年便要一大修,却被几场大雨给冲垮了。
陆云川脸色也好看不到哪去,城墙一榻,来往之人不受约束,若有心怀不轨之人,此刻岂不是天赐良机叫他们潜入城中?
他穿好衣袍,褐眸如刀刃般利,“我入宫去。”
眼下用得上禁军的地方可多着,想躺回去睡断然不可能。
江舟犹豫道:“公子,修缮城墙历来都是禁军的活,往年就是御林军两府干的,我看这情形……”
“杨健倒是得了个肥差。”陆云川讥笑,匆匆出门去了。
雨势仍不,夜幕黑沉沉的像要压塌下来,雨水砸在身上又急又密,陆云川在空荡无人的街头雨中策马,走到半路便碰上了一并赶往宫中的齐雁行。
两人具是一身的狼狈。
齐雁行抹了把脸,:“朝露殿乱成一锅粥了。”
“朝露殿?”陆云川一怔,“不是承明阁?”
早朝方才在朝露殿,出了这种事,里当时在承明阁寻内阁重臣商讨。
齐雁行叹道:“群臣闻讯是赶去了承明阁,可大梁开国以来,还是初次塌了城墙,又是邑京的城墙,没拿定注意,这群老不死的便要请圣裁,将陛下给请出来了。”
“请他有——”陆云川倏尔止住话,又拐了个弯,委婉道:“请陛下做什么?这事儿内阁的三位还拿不定主意?”
“罢了,先入宫。”齐雁行呸了口雨水。
陆云川嗯了声,有些心不在焉。
请那皇帝出来他又能做什么?
满朝文武各怀心思,商议不出章程便折腾他出来,也不知他腿伤好些了没,又……是否会因朝臣争吵而害怕。
那样柔软的陛下,哪里应付得来?
——
雷雨交加,平日无人的时辰,却不时有车马在雨中匆匆而过。陆云川赶到朝露殿时,发觉他还是来得早的,他湿漉漉地站在殿外,远远瞧见了那个坐在龙椅上的身影。
太单薄了。
陆云川如是想。
少年天子高坐殿堂之上,明黄而繁复的龙袍紧压着他清瘦的肩,在那之下的身躯,像是精美的雪瓷般羸弱,扛不住威风烈烈的盘龙绣纹。
离得太远,匆匆一眼,陆云川甚至看不清他的脸,但还是会想起那双平静又空洞的漂亮眸子。
是他所见最干净的玉。
然而在殿内,他还瞧见了个令人生厌的人影。
安喜随侍在天子侧,立于文武百官之上,殿前还跪着个人。
齐雁行与他站在殿外观望了片刻,:“此人是工部尚书左怀道,修缮城墙的差事,由工部督办,禁军出人,去年领了这差事的应当是工部一个侍郎,罗鸿丰。现下城墙坍塌,凡是沾手的都脱不开身。”
陆云川一时沉默。
他若是没记错,前日一道吃酒的人里,便有这位工部尚书的弟弟左怀叙,以及侍郎罗鸿丰,现下两人应当还宿在金燕楼呢。
齐雁行敛下眼,笑了声:“城墙塌的,也是时候。”
陆云川回眸瞧他,不动声色,“怎么?”
齐雁行对着殿内扬了扬下巴,压低了声都掩不住痛快,“等着瞧吧,城墙这事不得,工部算是犯到苏晋淮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