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醒来
深夜,帐中燃灯,陆云川躺在榻外侧,虚虚地将削瘦的天子搂在怀里。
明挽昭本就清瘦,这几日昏迷吃不下东西去,便更是肉眼可见的瘦了一圈,陆云川这样抱着他,都 能摸到硌人的骨头。
而明挽昭仍睡得沉,他陷在一场好梦中。
梦里,明容昼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对他温和地:“父皇为你骄傲,你做得很好。无情亦有情,恩 威并济,大梁天子,你当得,比为父做得还要好。”
明挽昭有些羞惭,又有些欣喜,便垂着眼,轻声:“儿臣很想您。”顿了顿,又飞快添上一 句,“叔也很思念您。”
明容昼轻声笑了笑,“也有人在念着你。”
明挽昭一怔。
“昭儿。”明容昼替他细致整理了衣襟,末了,拍了拍他的肩,轻柔一推,“该回去了。”
那力道轻柔却不容抗拒,明挽昭只觉周遭一切都在飞速倒退,廊下一双人并肩而立,金弹子那似瓶 似的花簇拥着,却如同镜花水月般,眨眼便消散去了。
人世间的欢欣本就如此,转瞬即逝,快到他来不及伸手握住。
深夜,陆云川几日疲累,搂着明挽昭时才得片刻的休憩,正是在他浅眠之际,忽而听闻怀里传来一 声轻软的梦呓,于是骤然睁眸。
陆云川垂首,蓦地对上一双不甚清明的凤眸,当即屏息,生怕惊扰了沉睡许久的天子。
明挽昭眨了眨眼,空洞的眸子恢复了些神采,一偏首便瞧见一张熟悉却有些不修边幅的脸,俊朗依 旧,却着实狼狈了些。
是陆云川。
明挽昭心头骤然泛起酸涩,他静静地与陆云川对视了片刻,便知道,这世上能伴他身侧的,只剩下 这个人了。
未语泪先流,清瘦憔悴的天子抿起唇,不知是委屈还是什么,哭得悄无声息。
“怎么就哭了? ”陆云川手足无措,凑去轻轻吻了吻他的眼角,动作心又轻柔。
明挽昭被他下巴的胡茬扎了下,躲不开,眼尾含泪却笑出了声,抽了抽鼻子,声:“你多久没剃 胡子了?”
陆云川心头重石落地,眉梢微挑,“没良心的,我是为了谁?”
着,他便要从榻上起身,却没起来,那正皇帝不轻不重地扯着他的衣角。
分明没用多大力气,陆云川便又躺了回去,“休要闹,我去唤叶二少来瞧瞧你。”
“不必他瞧。”明挽昭不能侧身,便稍稍歪头依偎进陆云川的怀里,有些疲惫地轻声,“陆哥哥,抱 抱我吧。”
......这哪里还能拒绝。
陆云川不敢碰他的伤,极轻且心地揽着他,迟来地油然而生失而复得的喜悦,更多的却是他前些 日子丝毫不敢深思的后怕。
天子终于清醒,胸口的箭伤也已结痂,除了瞧着虚弱憔悴些,好歹是没了性命之忧,知晓天子伤重 的一干人都松了 口气。
只有明挽昭活着,他们才有与乔自寒一争的底气!
主帐中,天子召来了一众将领议事,
明挽昭靠着软枕,瞧着弱不禁风,言辞也温和:“凌阳关一战,辛苦诸位,只是眼下时局不定,待朕 回邑京后,自会对诸位加以封赏。”
在众人谢恩后,明挽昭的笑淡了些,轻声:“齐尚书战死凌阳关,给昱北送讣告吧,路途遥远,骸 骨便不必归乡了。”
齐雁行为了明容昼给自己拴上了链子,在邑京守着皇室这么多年,他放弃了旷远的草原与苍山故 里,直到最后,也是为护着明氏血脉与江山而战死。
生前不可得,死后总归要得偿所愿,明挽昭知道他想要什么。
明挽昭无情时当真无情,因他是帝王,但温柔时也真的温柔,因他是个有七情六欲的凡夫俗子。
“朕听闻,凌阳城外的叛军皆已肃清了?”明挽昭问,“邑京可有什么消息传来?”
陆云川极其放肆地坐在天子榻上,他今早被明挽昭催着剃了胡子,他刚垂着眼了个盹,便听着这 么一句,道:“苏晋淮带着刑烨和盛延给叛军开了城门,乔自寒入京后要主事,朝臣没几个鸟他的,他
便将苏景词和沈霖给拿入狱了。”
明挽昭蹙眉,“还有么?”
“一个是苏晋淮的儿子,一个是苏晋淮的学生,他哪里能袖手旁观? ”陆云川语气多了几分沉 重,“苏晋淮一怒之下招来了太学学子,那起来也都算是他的学生,听过他的讲学,他在一众学子面前 怒斥乔自寒,随后焚府自尽了,四朝老臣,这么一闹,邑京的太学学子可都炸锅了,纷纷身着孝衣跪到 宫门口去,让乔自寒给个法。”
这本都是数日前的事了,但因叛军封锁了凌阳城,以至于江舟的消息被截住,昨日才传到凌阳。
明挽昭微愣须臾,蹙眉叹道:“苏大人,这又是何苦。”
苏晋淮是文人,文人杀人素来是不用刀的,诛心为上,苏晋淮这一死,就是要诛天下文人的心,谁 若是甘愿效忠乔自寒,便是有违圣人之训君子遗风!
他更是在诛乔自寒的心,要他费尽心机进了邑京,也注定不能名正言顺地登基,做不得千古留贤名 的明君!
明挽昭早猜到乔自寒入京后会有动作,可他那时不得不走,入局之前,还曾叮瞩过,万万要以自身 性命为重,想来便是为了保全朝臣,苏晋淮才会亲自去开城门迎叛军。
这本已是苏晋淮的退步。
可乔自寒得寸进尺,他捉了苏景词和沈霖,报复也好示威也罢,他终于逼得苏晋淮不再沉默。
“苏公忠骨天地可鉴。”明挽昭垂眸,轻轻地,“大梁能得此臣,实乃幸事,今苏公含恨身殒,亦 是大憾,传朕令,速速整兵,明日启程回邑京。”
天子已有决断,待众人出去后,陆云川才不大放心地:“明日就走,受得住么?”
明挽昭重伤未愈,议事这么一会儿便倦了,顺着软枕滑下去躺在了榻上,尾音都不自觉地拖长了。
“不能耽搁,再让乔自寒在邑京胡闹下去,朕回去不准就要瞧见座空城了。”
陆云川瞧见像只猫儿似的天子,便凑过去与他亲昵贴面,耳鬓厮磨的温存着,附耳:“我怕你吃不
消。”
“慢着些走就是。”明挽昭任他像只大狗似的蹭来嗅去,阖眸:“何况此时也是好时机,苏公之 死,必定惹得文人哀恸大怒,乔自寒失了人心,邑京也好些。”
陆云川没再劝,揽着他笑嗤了声,“那个蠢货。”
明挽昭附和,“是够蠢的。”
自陆佐贤倒台后,邑京的第一世家就改姓了苏,但苏晋淮此人无甚野心,他只要大梁好,明挽昭才 敢重用他,甚至不计较这人偷藏皇嗣意图换皇帝之举。
苏晋淮太得人心,乔自寒直接惹到了他身上去,岂不是自掘坟墓?
邑京,入夜后承明阁燃着灯火。
乔自寒坐在主位上,正在翻看封白露的密信,白檀来给他添了盏灯,灯影映照下,瞧见他眉目间涌 动的阴狠怒意。
自苏晋淮死后,乔自寒不得不将沈霖和苏景词放出来,以平息文人之怒。苏府已焚毁,苏晋淮的灵 堂便摆在了沈霖府上,苏景词从那日起便闭门不出,再没动静,可坊间的传言却愈演愈烈!
都他乔自寒通敌叛国,趁虚而入,是个假冒皇嗣窃国的奸贼!
连儿都唤他乔贼,这与乔自寒当初的计划相差甚远,他本可以名正言顺地成为大梁君主!得群臣 朝拜天下臣服!
“明挽昭还没死。”乔自寒面无表情地冷笑了声,瞧着白檀,眼神活像一条毒蛇,“你很高兴吧?”
白檀垂着眼,面不改色道:“苏大人送奴婢进宫,为的就是伺候天子,谁是天子,奴婢便伺候谁,谈 不上高兴不高兴的。”
“这么来,苏晋淮还算你的大恩人。”乔自寒眉眼阴冷,“怎么不见你去他灵堂上柱香啊?”
“各取所需罢了。”白檀语调平平。
乔自寒满意了。
瞧,这世上多得是这样的人,不过是个没心肝的东西,墙头草似的依附谁都行,明挽昭如何,苏晋 淮又如何?他们两个自以为的心腹,此刻不还是在他面前低眉顺眼地侍奉?
他得意到了没发现,白檀的是天子,而他此刻还算不得天子。
白檀垂眸掩去了讥嘲,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还没出院子,便瞧见面色不怎么好看的封白露进门, 两人了个照面。
“封大人。”白檀笑了,走上前去柔声:“听闻建元皇帝还活着。”
封白露脸色更沉,讥嘲道:“与你何干?让开,休要挡了我的路。”
白檀依言让路,在封白露从他面前过去时,轻柔道:“人心所向与万人睡骂,大人觉着哪个才是笑到 最后的?”
封白露脚步一顿,转过头:“你好大的胆子。”
白檀只是笑,垂着头:“奴婢不敢,给大人指条路罢了,要不要走,得瞧您。”
言罢,他兀自退了下去。
封白露在院中站了片刻,回想着白檀方才的那一问,竟觉得有些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