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五)
周诩是在很多天后才知道了阮杞的事。
还是赵知昕那个大喇叭无意间透露给他的。
这段时间他总在店里碰到阮杞,对方瘦了不少,眉宇里带着之前没有的忧愁感,在跟着金老板学一些咖啡的常识。
毕竟要带货,总不能到时候连个一二三四五都不出来。
让阮杞学习,真是要了他的命了。周诩就看着阮杞拿个本本,握着笔费力地记笔记、查资料,有些咖啡里带英文术语,他急出了一头汗,但始终没有放弃。
实话,周诩心疼了。
这感觉很矛盾,他又欣赏对方的迎难而上,又心疼对方,每每听着金老板不满的声音,就总想上去护犊子,却又只能憋着。
找了个时间,周诩跟金老板提:“你也还有一堆事要忙,教他的事不如让我来。我教一个是教,教两个也是教。”
金老板知道他周末在给邻居的女儿补课,闻言点了根烟,纹着纹身的指关节被烟雾笼出一层模糊的轮廓,笑着道:“我本来是算让你教他的,毕竟你俩更熟,但他不答应啊。”
周诩面色僵了僵:“……是吗?”
“你们吵架了?”金老板半阖眼,居高临下地量面前的男人,意味深长道,“朋友就算是吵架了,也不是你们这种相处模式吧?”
周诩没回答,金老板也不多问,摆摆手:“他不愿意就算了,我脾气急了些,容易骂人。你跟他,别生我的气。”
“……不会。”周诩扯了扯嘴角,脑袋还是木着的,“他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阮就是这点好。”金老板笑起来,“懂分寸知进退,对自己几斤几两清楚得很,你是真心为他,还是虚假骗他,他一清二楚。”
周诩唇线绷得紧紧的,不由自主露出几分嘲意:“是吗?他清楚?”
金老板疑惑地眨了眨眼。
周诩想什么,可一想到阮杞拒绝了自己帮忙,他就像凭空被人扇了一巴掌,难堪、愤怒、尴尬、失落、难过一股脑地涌上心头,将他的呼吸都勒紧了。
因为第二天休息,夜里周诩没直接回家,难得去了老赵的网吧。
他包了个包间,在包间里喝茶、吃饭、上网。
其实也没有什么事要做,只是网吧热闹,不会像家里那样,有种让人窒息的安静感。木屋他也快住腻了,一到夜里伸手不见五指,天气开始变热,夜里蚊虫多,还有奇怪的虫鸣声,阴森森的,他还在木屋天花板上发现了巴掌大的蜘蛛。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有种和阮杞之间的联系越来越淡的感觉。
他心里发慌,却没办法破和对方的僵局。今天从别人嘴里听到了对方的拒绝,这种“结束了”的感觉也就愈发强烈了。
他像是被看不见的笼子囚住了,也怕不管什么,都只会引起对方更大的反感。
也许真的就是不适合。他看着电影,屏幕的光在他脸上照出晦涩不明的阴影,电影里讲了什么,他一个字没看进去。
他自嘲地想:对方都放手了,自己又何必那么执着。分就分了吧,也不是第一次分手了,偏偏就这次好像怎么都迈不过去。
要么等店里的事告一段落,去旅游一趟散散心?也许到时候也就放下了。
就像他终于还是放下了梁笙一样。
不,他和梁笙有区别。
周诩揉了揉脸,面上露出倦意——他们的区别太大了,根本没法拿来做对比。
赵知昕空了的时候过来看他,给他塞了个水果。
这可真是难得。周诩往后靠进椅子里,旧椅子发出“嘎吱”一声:“无事献殷勤……”
赵知昕嘿嘿一笑,摸了摸脑袋:“我听,你跟政,府那边有联系?”
周诩摇头:“我没这本事,是我一……前同事。”
“那不也是你的关系吗?”赵知昕拍腿道,“你能帮阮哥,也能帮我吧?一次是帮,两次也是帮,嘿嘿,大家都是老同学……”
周诩看他:“阮杞跟你的?”
“是我问的。”老赵道,“那个项目是你介绍的对吧?虽然他没用上,他自己之前就找好项目了……”
周诩愣了一下,慢慢坐直了:“你什么?”
“啊?”老赵算自己的事,被问得一愣,想了想茫然道,“他没跟你提?”
周诩想到什么,手指攥紧了椅子扶手:“他之前就找好项目了?是什么项目?接了吗?”
“接了啊,手续都办完了,是前期资金要过几个月下来。”老赵道,“是个什么……当地农业特产扶持项目吧?具体搞什么的我也不清楚。上头派了人来全程教学,是省上那边一个农业研究院的人,你也认识的,陈博园,咱们老乡。”
周诩一下想起来那晚在阮家撞见的陌生男人。
陈博园?这人他有印象,也是个成绩非常好的家伙,还一路跳级上来的,比自己厉害多了。那是个正儿八经的学霸,只对学业相关的事感兴趣。但他不记得那人模样了。
是自己误会了?
对方是派来的农业专家?为了辅助当地项目发展的?
周诩脸色一阵白一阵黑,几乎要坐不住,一想到自己对阮杞过的话,就想给自己两巴掌。
“那他的项目……”周诩想问又不敢问,之前在店里,他还误会对方放弃了机会。
“目前还算顺利。”老赵在桌沿边坐了,他胖,压得电脑桌摇摇欲坠,“我都没见过阮杞这么努力的样子,他以前啥样啊,得过且过,有钱就花,日子过得开心逍遥就够了。可最近吧……”
老赵摸了摸下巴:“人都累瘦了,还要学一堆东西,我光是看那些资料都焦头烂额。陈博园那人又是个古板认真的,天天监督阮杞,眼都不眨一下,我看着都觉得累得慌。”
“你也知道,他早上是起不来的,现在天不亮就得被陈博园拎出去。啧啧,都要三十的人了,你这么折腾自己何必呢?”
周诩脑子里浮现出阮杞在店里捏着笔,因为分不清单词急出一头汗的样子,一颗心酸胀起来,又狠狠地沉下去。
他什么都不知道,却理所当然地了许多。
他凭什么?有什么资格?
明明是自己的只要对方努力过就行,却又总想拉扯着对方跟上自己的脚步。
阮杞得没错,就是虚伪。
还对方自欺欺人,自己不也是一样吗?
大道理谁都得出口,但又有谁真的能设身处地地站在对方角度去想问题?
他自以为的理所当然,对他人而言,就合该是理所当然吗?
周诩一下站了起来,脸色扭曲到俊朗的轮廓都显得狰狞了几分。
老赵还在叨叨:“不提他了,我就是想啊,我这店开了也挺久了……哎?周诩?别走啊!我还没完呢!”
老赵的店离阮家不远,周诩一身汗地跑到阮家门前,却又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阮杞,见了面该什么?
道歉?自责?有什么意义呢?伤人的话都了,裂痕也有了,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啊。
“明天再……”
“……你上回也……”
“下次……”
断断续续的话声从身后传来,周诩浑身一僵,还没预研拯里兔反应过来脚就比脑袋快一步,躲在了旁边的巷子里。路灯在巷口前洒下一圈昏黄的光,巷子里黑漆漆的,明暗对比明显。
阮杞没发现躲在巷口的人,他正焦头烂额,手里还翻着个单词本,嘴里嘀嘀咕咕什么。
陈博园在旁边提醒道:“念错了,这个音不是这么念……”
“你们是怎么学的?”阮杞烦躁地扒拉头发,“这他妈也太难了!”
“我也不明白,这么简单的词,重复几遍了你为什么还老错。”
阮杞站在家门口掏钥匙,浑身都散发着一种焦灼和不耐烦。
他像是快到极限了,眼眶发红,眼底带着血丝,仿佛几个晚上没睡过好觉。
陈博园站在一边,背上的大包被阮杞单手提在手里。那包太重了,背一天腰酸背痛:“明天休息吧,后天搭棚的工人来了再。”
“前期的钱都是我们自己垫的。”阮杞看了陈博园一眼,换了只手提包,一边摸钥匙,“如果……”
“资金拨付总要走流程,慢是慢了些,但我会帮你们盯着。”陈博园道,“这次的项目对我的研究也很重要,我会跟教授那边一声。实在不行,我帮你先垫着也行。”
陈博园似乎知道他在怕什么:“不会让你们血本无归的,我保证。后期要是收成不错,研究院也有渠道帮你们推广。”
“我听过一些事情。”阮杞道,“有些项目做着做着就黄了,上头也不负责,一旦换了领导,新官上任三把火,又出新的政策,前面的事一推二五六,反正都不是他的政,绩,让老百姓怎么办?”
陈博园拍他肩膀:“不会的,你相信我。”
阮杞叹了口气:“我的积蓄都拿出来了,我爸妈也贴了钱,都是养老钱……”
周诩在巷口听得心酸,他捏紧了拳头,额头、背脊都浮出层细汗。
他话得漂亮,等人真的去做了,他又能帮上什么?
不仅没帮上忙,甚至还添了把火。
周诩看着阮杞帮陈博园拎包,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门,讨论的声音被挡在了里头。
周诩心情复杂,靠着墙慢慢蹲了下来。
这会儿他非常非常想抽烟,用尼古丁压制住内心所有的酸涩和后悔。
他也终于体会到了阮杞内心那种“插”不进去的失落和沮丧。
他和金老板忙工作的时候,阮杞也是这种心情吗?帮不上忙,插不进话,听不懂他们在什么,有心无力的感觉。
就像他偷听着阮杞和陈博园的讨论——现在那两个人更有话聊,并肩作战,目标一致。没有他的位置。
周诩呆呆地看了虚空里某一点半晌,突然呵了一声。是他高估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