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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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往回倒两个时辰,浣州城外,驿站。

    帝国三千五百二十一座驿站,繁华者屋宇连绵,如若行宫,凋敝者唯有一架草棚,而浣州驿站正是前者,庭院仓房,酒窖马厩无不齐备,幢幢大屋在月色中如同庞然巨物盘踞在敕蓝河边。

    这座水陆两用的驿站即便在夜间,也运转不歇,车马络绎不绝。

    *

    一队夜行骑士踏着暮色疾驰而来,来者四人,俱是佩刀执剑,窄袖劲装。他们一个急停后翻身下马,向驿长出示勘合,径直走进驿站。

    这一行人,为首的是个黑衣少年,隔的远,四周旅人只来得及赞叹那一双清俊的眼睛,就见他疾步上了二楼。

    “隆叔!”

    隆德海回头,只见那尚且单薄的身影伫立在眼前,白净的脸上带着浅笑。

    “果然来了!我还预备您要多几天才能到呢!”隆德海大步上前,心又殷切的量他一眼,“屋里叙谈。”

    少年了个手势,三名从者立时分开,分别在房间外几个要害处隐匿,他自己跟着隆德海进屋。

    正屋里,隆德海向少年长揖,“这里人多耳杂,请赎老奴不能见礼。”

    裴宛解了斗篷,随手搁在衣帽架上,并不在意这些虚礼,“你在父亲跟前也是赐座的,别拘泥这些。正事罢,我只拿了一封手谕,语焉不详,那封密呈何在?”

    隆德海便从衣襟里掏出一封信来,双手呈上去。

    裴宛接过,这密呈上油蜡已经刮开,里头薄薄夹着一页信纸,捻出来一撮,麻桑纸,闵浣境地一带官员常用来写奏本条陈,他倒是熟得很。

    信上蝇头楷二百来字,乃是浣州通判刘长生写给阁臣万平的拜谒密呈,把繁文缛节之乎者也剔去,剩下的三言两语一言一概之,便是那通判以平闵浣交界山匪一事为由,欲奏请抚北军入浣。

    为谋定此事,极尽阿谀,呈问阁老如何撰本。

    裴宛捏着纸沉思,圣驾南巡之际,浣州通判欲请抚北军入浣,是嫌颈上脑袋太沉还是怎么回事?

    他慢慢在屋里踱着步子,一个少年,揣度起这些事情来却相当老辣:“浣州本就有造反的老例儿,你们查探过吗?那些山匪什么行径?”

    这话裴家人来尚可,旁人可不敢这么,只因那造反的老例儿往上追溯,本朝太||祖她老人家就是在浣州扯旗发家。

    隆德海回道:“派人探听,千八百人,花花架子罢了,比不得前人改朝换代。山匪所行不过是占山封路,强取豪夺之事,罚那魁首流放,无甚干系的籍没也就是了。”

    裴宛点点头,隆德海是他父亲驾前第一行走,他这般,也透露着另一层意思,那“山匪”压根不是痒处。

    他踱着步子,思忖道:“唯有要紧的就是请兵。如今塌它已然不成器了,抚北军一直在戍北连州徘徊,头两个月邸报上还在邺州练兵屯粮,按往常惯例,周将军年末总要回京,交还虎符,等开春以后的政令。”

    听到“周将军”三个字,隆德海就心头一跳,眉头无意识的蹙紧,“今年……”

    裴宛目光微冷,轻轻道:“今年也得照旧。”

    他手一顿,把一沓信纸叠好塞进腰间,对隆德海道:“这的一州通判,敢在天子巡狩之际请重兵,怕不是疯了就是有内情,此事我去探查。劳烦你回禀,就前头有二哥,后头有我,叫父亲放心——办好我就回京。”

    “是!”

    *

    议了正事,隆德海观其面色,到底是千里跋涉,一路辛苦,少年的脸上带着些病弱倦怠之气。忙躬起身道:“您这一路辛苦,星夜疾驰,想必也是马歇人不歇,我整治一桌汤饭,伺候您吃一顿。”

    裴宛其实没兴头吃饭,但他不好辜负隆德海的好意,便应准了,“那正好,再商议下差事。”

    隆德海出门通传一声,很快一桌饭菜便收拾好抬上来。

    请裴宛上座,隆德海在一旁陪侍:“虽是驿馆,但繁华不差京师,江南菜也做的拿手。他们这里时兴吃鱼,还有个法呢,叫什么七月鲫,八月斑。家里吃的再新鲜,也不如这现的好,这斑肝汤是这里老板的拿手菜,您喝一碗补补气血。”

    隆德海盛了一碗鱼汤奉给裴宛,裴宛慢慢喝了。

    随意拣了几筷子菜,入口没甚滋味,寡淡的很,不知道江南人天天吃这些有什么意思。他惦记着差事,略用了用便放下筷箸。

    隆德海见状也停了筷,复倒上两杯白水来,先一杯给裴宛,问道:“瞧您气色,仍旧有不足之症,最近怎么样?”

    “吃着药呢。”裴宛笑笑,把腕子一伸:“您老给把把。”

    隆德海惦记他的身体,微微探身,口里一声“冒犯”,并起两指捏住少年的脉门,仔细把脉。

    须臾,放下手腕。

    裴宛见他面色沉沉,先开口笑道:“能活过二十五麽?”

    “天爷菩萨!”隆德海惶惶然摆手:“您长寿吉祥着呢,别这种话。”

    裴宛笑的肆意,这会儿瞧着他倒真有些孩子气来。

    隆德海道:“血本阴||精,不宜动也,平日里少生点子气,有什么事都叫下头人去做。还是照吃四海方?”

    裴宛拍拍腰间蹀躞带,点点头,感慨:“我何止不宜动,这些年谨遵医嘱,我连七情都少动呢。”

    隆德海是看着他长大的,自然知道为了克制疾病,这孩子从付出多少艰辛,忽然想起来一件旧事,道:“起来,您与浣州倒也是有缘,这四海方原就是一位老太医开的,后来他辞官颐养,老家就是在浣州。这回觑个空,把那老先生请来再给瞧一瞧,没准他手艺精进,就好了。”

    这种希冀裴宛早就不心存了,随意道:“也不定那老神仙早就西去了。”

    两个人笑笑,复又起正事。

    *

    简单用过一餐饭,裴宛与隆德海作别,率随从一行四人踏上去往浣州城的官道。

    如今城门已关,唯有零星几名守卫把持。

    刘庆上前出示京师户部发的勘合,一看“户”字头的红头文书,守卫请示长官,不多时,城门开了半扇,四人快马入城。

    三名随从都是从和他摔着长大的,令行禁止心意相通。

    裴宛分派人:“柳儿你去探路,寻个干净的客栈落脚;檀泷你拿着我的玉牌去敲观察使李仁卿的大门,让他开一道勘合给你,把这封信重新蜡封了,用官驿寄出去,然后从他那里再拿一道空白的勘合,我另有用处。月上中天时在此集合!”

    “是!”檀泷与柳儿应声,驾马而去。

    刘庆三人中最年长,从来都是贴身护着裴宛。

    “咱们也有去处。”裴宛给刘庆使个眼色,两人轻踢马腹,穿街走巷,专往高门广厦云集的地方赶去。

    刘庆道:“通判府邸,会在哪儿?寻个人问问?”

    裴宛摇摇头,“按照《浣州志》来看,敕蓝河水从东向西穿城而过汇入大海,浣州城的局势必然是东贵西富。东边地势高,权贵人家都择高而居,而西边正是码头,货船林立,富贾豪商会临水而居。咱们往东去,照着州牧衙门找,自然就找到了。”

    刘庆弃马,飞身跃至一户人家房檐上,极目远眺,隐约可见城里东边广厦连绵的样子,暗道不错。

    两人便往东而去。

    果不其然这里府衙连着府衙,官邸接着官邸。通判府距离州牧府只隔着两条街巷,本府并不大,外围郁郁葱葱,种植着深深乔木,绕院子飞了一圈,瞧不真亮。

    裴宛决定回撤,他们舟车劳顿亟需修整,并不急在一时。

    “先认好门,回头再来探底。”

    月未中天,也不着急,二人轻着马,在街上溜达,于夜色中看这江南繁华城,虽家家阖门闭户,但依稀入耳的嬉笑声,鸡鸣狗吠声,老猫闹春声,声声不绝。

    这里河水溪流也多,有的楼就临水而建,窗啪的一开,一盆水哗啦啦倾倒下来,正在泊着的乌篷船上,艄公鼾声正浓,也听不见。

    此等风情与北边京城不同,主仆两个走走停停,流连起来,路上疲累都消散大半。

    “站住!什么人?”

    忽然一声大喝,街角走出几名差役,提灯带刀,威煞人也。

    刘庆一量,知道是查宵禁的城防官。裴宛不欲多生事端,提起缰绳欲走,那几个城防见他们宵禁时仍驾马夜游,行动乖张,这一片都是大人们的官邸,出了事不是好玩的,纷纷上前,口中大呼:“拦住他们!”

    一时之间马嘶声、狗叫声、更夫敲锣声、四周邻里关窗上锁声,真是嘁哩喀喳乒乒乓乓,吵得人心头火气。

    刘庆一看裴宛不善的脸色,约莫时辰,知道是病症要发作,当下三拳两脚解决这些喽啰,拉着马欲走。

    忽然一声箭哨声破空传来,刘庆旋身踢走飞羽,紧随其后又来三只羽箭,裴宛在马背上扭身躲过,抬头,眸中精光一闪:“是那瞭望!”

    浣州城东府衙处与十字街口,都设有瞭望塔楼,刚才射箭的便是一处瞭望楼。

    二人马奔驰,踢踢踏踏,已出街四五条。

    瞭望塔楼上灯火明明灭灭,他们在传递消息,霎时几个瞭望灯都闪了起来。大街上涌起三五波城防官,刘庆震怒,抽出腰间佩剑,跃下迎上去。

    裴宛在马上仍旧没下去,再来一百人也不是刘庆对手,果然不大一会儿,刘庆提着剑赶来,边跑边夸:“浣州好城防!”

    裴宛也笑道:“是啊,那瞭望反应也是极快,比咱们京师如何?”

    刘庆没话,裴宛心里也知道,京师城防稀松完蛋,南衙禁军一到天黑就惦记吃酒耍钱,出了事便九门顺天府互相推诿。

    这么跑了一路,裴宛心上血涌,一阵一阵的疼,忽然止住:“等等,这是哪儿?”

    刘庆也懵了,忙吁住马,刚的兴起,跑的也畅快,刹不住跑没溜了。

    裴宛一模腰间,刚才不知怎么躲,蹀躞带七事剩下六事,唯丢了一个药葫芦。

    刘庆傻眼,他瞧着裴宛脸色,白中带青,正是病症发作之兆。

    “我回去找找!”

    “这都跑了大半城,谁知道掉哪儿去了。”裴宛揉着眉头,“这里店铺极多,随便找一间药铺抓了药吃,方子我都记得的。”

    确实如此,他们一阵匆忙跑路,不知行到哪处,此间不若东城幽静肃穆,反倒人声鼎沸,纷纷攘攘。

    两人登高远望,只见一条清悠悠的大河穿城而来,两岸边勾栏瓦肆、酒馆饭庄,灯火通明,宾客盈门,好一派江南繁华盛景。

    裴宛渐渐看呆住了。

    刘庆静待他看这幅江南民生民乐画卷,不忍心扰。

    *

    酒馆老板见他们听就近的药房,往西一指:“这儿都是欢乐场,往更西去,那一片都是药铺子!”

    果然越往西,药铺幌子越多,但俱是没开门的。

    他们辗转走到一个巷,巷子口大石头上写着“扁鹊巷”三个字,里面屋宇连绵,临街有一幢楼,粉墙黛瓦,墙外还种着一棵歪脖柳。

    刘庆道:“这里叫‘扁鹊巷’,肯定开着大药铺子,这二楼估摸是药铺库房,不若……”

    权宜之计,裴宛点点头,刘庆一个飞跃,攀上柳树,上了墙檐,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干起了撬窗入室的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