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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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很快到了冬月, 天气越发寒冷起来,夹的衣裳已然不够用,须得穿棉才行。

    “还没到数九寒天, 外头就上冻了, 水井里都是冰碴!”

    一大早, 燕儿出门水,回来就嚷嚷,像是看见什么稀奇景似的。

    谢娘子掀门帘进来, 呵着手往炕头伸, 一面暖手一面道:“嚯, 这天是真冷,我听邻居, 保不齐过两天就得下雪!”

    “那敢情好呢, 往年在浣州,到年关无非也就是下两场雪籽,掉地上就化了,没什么意趣, 听戍北的大雪有膝深?”

    “可不是,听京师还是好的, 再往北, 戍北连州, 大雪数月不化,人都住雪窝子里!”

    她们一大早就这么精神,倒衬得睡热炕的路金喆倦怠疲乏,精气神不足。

    热乎乎的手巾搓着面皮, 路金喆迷迷瞪瞪起来, 由着燕儿伺候净面, 穿戴好去上房给太太请安,门帘一掀,冷风兜头盖脸灌进来,这才醒了神。

    搓搓手臂,呵出一口白气,“想不出戍北住雪窝子什么样,这里就够冷人的了!”

    ……

    自上回白果儿来住一晚,将京中形势三言两语道个分明,路金喆心里有了底,隔几日便派人往她那里探消息。

    偌大京师龙盘虎踞,两案涉案人员中不乏龙子凤孙,贵胄公卿,朝廷要员,路家父子只是草芥子一般的人物,她希冀他们是这场浩劫中不起眼的一粟,定能轻飘飘落下来。

    事情好似也往这个方向发展,自一进冬月,路家人明显感觉禄亲王办案快了起来,光提审路岐山父子便有三回,还派人将浣州路家杂货行大掌柜千里迢迢押往京城问审。

    大约赶着冬至前结案的不止有白案。

    路金喆这几日心都提着,把能得到的几条消息在心里反复揣度,她也没旁的人可商议,便全都跟金蝶,金蝶虽没她通世情,但胜在书读得多,每每在金喆忧虑不堪之际,便从为官做宰的角度从旁疏解。

    因着临近冬至,东西两市新来了许多商贩,甚至听还有一批弥腊商人,用骆驼拉车卖货,金喆听谢娘子了一通,早按捺不住要出门消散,还要拖着姐姐同去。

    金蝶原本不爱凑这趣,还是太太发话,屋里炭火烧得暖,人待久了懒怠怠的,不若出去透透气也好。

    这阵子因着家里指望金喆颇多,太太刘氏也一改往日做派,几乎从不扫她面子,竟还帮她话了。

    ……

    “冰糖葫芦哎,冰糖多呀哎!”

    “热乎乎的烤白薯呃!”

    “客官,饺子来一碗?”

    ……

    “姐,有吹糖人!”

    从前路金喆只吃过糖画,还没见过真吹糖人的,当下站在老翁摊子上不走了,金蝶无法,知道她并不是爱吃糖饴,只是爱看吹画手艺,索性陪着她站看。

    买了糖人,随着人流来到弥腊商贩摊子前。

    眼一瞧,这里卖的多是兽皮兽角,还有一些兽骨宝石做的首饰,看得人眼花缭乱,金蝶不喜这些生猛野兽做的玩意,金喆倒是挑了一块皮子,算给爹爹和麒哥儿做两对护膝。

    吃也吃了,买也买了,后晌尽兴回家,路上金喆还嘀咕:“这些弥腊商人长得真奇怪,一色儿的塌鼻梁红面庞,一点都不好看相!”

    金蝶蹙眉:“怎可如此背后论人相貌?”

    金喆挠头:“又没旁人,咱们俩嚒,你不觉得奇怪?弥腊人长得高鼻深目,都很好看的,哪里是那个样子!”

    金蝶笑睇着她,“你还见过弥腊人,怎知他们都长得好看?”

    金喆嗳唷一声,心何止我见过,连你也见过呢!可惜这话没法。

    正想着,马车嘶鸣一声,车夫隔着门帘着什么话,听着约莫是有什么人挡路。

    路金喆掀开车帘往外看,倏地心里一咚。

    *

    兆尹胡同口有一棵老槐,冬天里叶子掉光了,唯有华盖似的枝丫张牙舞爪仿佛要长到天际,树底下一溜平展的大石,闲坐着几位下棋的白首老翁,间或有三五个孩童斜里冲出来玩闹。

    这是寻常的光景,今时不同的是,槐树底下还来了新的客人。

    两匹神清骨俊的马儿停在胡同口,牵马的是一位高个青年,高鼻深目,一双琥珀猫眼逗得孩子们拍手惊呼;他身侧站着一位少年,瘦长身量,穿一件蜜合色袍衫,很是纵容地不话。

    只是,他单单站在那里,就已经将这饱含人间烟火气的民宅胡同衬得贵气十足了。

    金蝶见金喆僵住不动,也悄悄掀开车帘一角,见是当日在浣州妹妹救的那两位年轻武官,沉吟一会儿,便叫停车。

    挡路的孩子们散了,她们在胡同口下车。

    金蝶目光从他们身上极快地瞥过去,为首那位少年神色极淡,倒是他身边高个青年,笑着摆了摆手,她倏地低下头,没由来想起先刚金喆的那句“长得好看”。

    金蝶并没有多什么,只嘱咐妹妹一句别走远,便径自穿过胡同,进了家门。

    檀泷忽然咳了两声,道:“主子,我把马牵到外头去。”

    着,也不等裴宛示下,直接牵了马就走,还把那个在胡同口守着的路家家丁一并拽走。

    路金喆有点呆的杵着,她还没从见到裴宛这件事上回神。

    裴宛走了过来,一双清俊的眼睛里都是少女的倒影,他就这么看着她,忽的指指自己面颊。

    嗯?

    路金喆一头雾水,指着脸做什么?

    裴宛见她实在是呆,暗笑了一回,肃着脸,再上前一步,抬手往她脸颊上一刮。

    路金喆脸腾地一下红了,尤其是裴宛捻着一片薄薄的糖饴渣递到她眼前的时候,真想找块豆腐撞死算了!

    “笑什么!”路金喆横他一眼,拍落那只恼人的手。

    裴宛背过手,扭身往街上走去,路金喆揉揉脸,想了想,还是吧嗒吧嗒跟上去。

    街市上人马稠密,也有零星的年轻男女出行,他们混在其中并不显得突兀。

    ……

    *

    暮色四沉,金乌西坠,染出一片绚烂的霞。

    兆尹胡同紧邻皇城,此刻正愈城门关闭之际,街边排着一溜儿青毡官轿,不时有下值的官员骑着快马出城,裴宛侧身把金喆挡在路里面,却见她不知因何缘故,忽的笑了一下。

    “怎么了?”

    “我忽然想起来,刚来浣州时遇见一个卖糖人的老婆婆,她儿子是做庄宅行的,一个劲儿鼓动我们租外城的房子,还好些外省来京的大人们都住在城外,一大早骑马上值,我没见过那盛况,还稀奇来着呢!”

    裴宛一听,竟心有灵犀一般很快明白她这稀奇古怪的笑点是发自哪里,不由道:“这也不值什么,每月朔望两日国政殿都开朝会,凡在京九品以上官员都要朝见皇帝,乌泱泱上千人。卯时鸿胪寺唱音,寅时百官就要排队,那会儿好些大人神还没醒,到了金台底下都还有哈欠的。”

    路金喆一想那场面,睁大眼睛:“难倒不怕掉脑袋嚒?”

    “脑袋没那么容易掉,入班时鸣鞭一响,什么瞌睡虫都吓跑了!”

    ……

    他们一面,一面沿街慢慢踱步。

    裴宛带着她,不知道走到哪条街,霎时视野一扩,入眼是一条连天长街,两边各色店铺幌子飘摇招展,满街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路金喆自一入京师,还没怎么细逛过,因此立即便迷了眼,这看看,那摸摸,一肚子烦忧心事抛却大半。

    这里俗称天子脚下,不管是卖家还是看客,都比别的地儿张扬气派,却俱有一副擅瞧人的眼睛,都看出这少年非富即贵,便哄着那丫头一摊一摊看过。

    路金喆看得多,买的少,半条街逛下来只买了两套话本。

    “这里虽没东西两市那么大,但家常物件不少,好些连我也没见过的。”

    她们家是做南北杂货的,连她都没见过,可见是瞧见稀奇了。

    “这里是丰年大街,俗称夕市口,摆的就是夜摊,这条街对过,就是朝市口,吃食特别多。”

    “赶明儿天好,我领姐姐出去逛逛。”

    走着走着,路过一个卖烤白薯的老翁,他守着一架烧得热乎乎的铁皮炉子,看见年轻的男女结伴走来,便捡出一个冒着热气的烤白薯,递给那女娃,又冲男娃伸手要钱。

    金喆忙摆手,先刚在西市里吃过了,还不饿。

    裴宛敏感的察觉到她今天有些不太一样,总是在婉拒着,却也没什么,当即付了钱,将包好的白薯递给她:“拿着暖手也好。”

    路金喆捧着烤白薯犹如捧着火栗,却也没撒手,沉默的跟在裴宛身侧。

    裴宛却想起当初在浣州,她一路扒皮,一路吃菱角的模样。

    ……

    穿过熙攘人群,拐出夕市口,喧嚣仿佛被丢到身后,他们走进一处静谧。

    这么沉默着也尴尬,热乎乎的烤白薯给了路金喆勇气,她攒足一口劲儿,出声道:“殿下,我父兄的事谢谢您了。”“

    裴宛抬眼,稀稀疏疏的民宅路灯照着他的身影,矜贵的少年罕见的脸色一红:“我哪里有帮忙?”

    路金喆几乎算得上是幽怨的瞪了他一眼,那司狱的口风并不严,况且若不是他出面,麒哥儿缘何耳提面命那些话。

    裴宛摸了摸鼻子,“那日在浣州茶楼,我与路金麒彻谈过,他的人品和本事我是信得过的,况且他所犯的事一码归一码,我朝三千多座驿站大多凋敝不堪,如果他的法子果真能盘活驿站,那这便是一件与百业有益的大好事,他路金麒就是开路先锋,朝廷不仅不罚,还要嘉奖他的!”

    路金喆眼睛一瞬间就热了,不仅为裴宛信任麒哥儿的才能,还为信他的人品。

    “我家历代行商,一根扁担担两头信义是祖训,他一定不会辜负您和朝廷对他的期许!”

    裴宛笑了一下,明白她心里一定焦灼久了,拽住他便表明心迹。可他今天出门,却也不单是为邀功来的,光只聊路金麒,难免叫人丧气。

    但是,他却也不会敷衍她,继而道:

    “不过路金麒所犯的事也不止这一条,还有一个私交皇子,以财行求,按雍律……”

    “按雍律得枉法者,坐赃论,一匹丈一百,二匹加一等,按麒哥儿行贿数额,恐怕得死才算。[注]”

    这明显就是饱读雍律,裴宛不禁赞赏地看她一眼:“那不枉法者呢?”

    “役流千里。”

    “你怕嚒?”

    “嗯,早些时候怕得睡不着,不过现在探过监,消息知道的也多,就不那么怕了,只是担心父亲年纪大,身子骨不好。”她见裴宛默默听着不发一语,恐怕他误会似的,忙道:“不过,我们家本也是行脚商出身嚒,走南闯北奔袭千里,都是看家本事,不怕!”

    深深夜色中,裴宛悄悄量身边的金喆,她一个人,身上似乎总有源源不尽的勇气。

    “不错,遇事不惧,是除了那根扁担外,第二好的家训。”

    路金喆挠挠鼻头,心里又有雀跃,又有点酸酸的意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