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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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金麒不仅带来大量武器军械, 还带了大量粮食、畜肉以及干净的水,两百多辆辘辘车衔尾相随,往渡鹤城中这么一走, 倒比将军们阵前讲话还振奋军心些。

    裴甯举起一把弓身长三尺三, 弦长二尺五的神臂弩, 摩挲掂量:“军器司的手笔,”她看了看弩机底座上一溜儿字,诧异道:“这是敬德二十一年铸造的那批……”[注]

    敬德二十一年, 太子从私库中拿出一百万两, 又从户部支借两百万两, 交给工部,以用作什么未知, 好些官员私底下都传是陛下假借太子之手兴建宫室, 为此麒麟宫与詹士府了一个月的嘴仗。

    却原来是用在这道上,父皇这锅背的着实冤枉了些。

    路金麒拱了拱手,笑道:“下官只管给钱,旁的一概不知。”

    那是, 微末吏如何干私铸兵器?不过,仅凭太子和户部那点家当, 却也置办不下这些家当——

    裴甯拍拍路金麒, 满目赞叹:“路公子, 从前倒是我瞧了你!”

    ……

    大量辎重支持,全无后顾之忧,裴甯守城优势发挥出来,几番击溃妄图想要攻城的塌它军。

    周子衿趁着夜色不备, 率领一队骑兵出城, 突袭塌它侧翼, 得手即停,与裴甯配合得天衣无缝。

    三日之后,塌它集中火力攻下城外水渠守军,往水渠里投下大量乌头,并放出滚滚毒烟,守城雍军不敌,被背水一战的塌它骑兵破开城门一角!

    ……

    *

    生活在渡鹤城里的弥腊人原本就不多,因战事撤出千余来户,牲畜却足足有上万,七王决议在国都西南边划出一片旷野,以供他们安歇。

    于是在这一天冷似一天的初冬日子里,男人们艰难地搭起板屋抵御风雪,女人们精细算着粮食起灶做饭,牛羊骆驼徘徊在在戈壁滩上啃噬着稀疏草根果腹,唯有孩童嬉笑闹如常,仿佛不知离家的愁索。

    ……

    “拿好,心烫!”

    “别急,每个人都有!”

    刚出炉的热乎乎炉饼吸引了一大群孩童,路金喆挎着篮子,将食水分到一双双稚嫩手上。她新学的弥腊话尚且有些夹生,却因笑得即真且甜,浑身透着股和气劲儿,收获了许多怯生生的谢意。

    眼前的弥腊姑娘约莫四五岁,有一对湖蓝色的眼珠儿,像喀拉尔山下那些不知名的海子一样深邃美丽。只是瘦得惊人,麦穗状的头发乱糟糟敷在脑袋顶,羊奶白的脸因为缺水洗漱的缘故,脏兮兮的,活似个花猫。

    花猫捧着炉饼狼吞虎咽,冻得鼻水流出来也不甚在意,下意识抬起胳膊要抹掉,却只感觉鼻尖一暖,随即柔软的织物覆上来——

    “哪里能这样胡乱擦……天越发冷了,穿得这样薄,不怪孩子感冒伤风。”[注②]

    这是大雍话,听在弥腊姑娘耳朵里却有着一股别样的韵律。她呆呆地抬起头,一时间炉饼也忘了吃,任由眼前这位墨发雪肤的姐姐轻轻拭去她的鼻涕。

    她长得真好看,穿戴也同自己不一样。层层叠叠的大袖拂过脸颊,却温柔得像只蝴蝶给予的吻……年纪不大尚未开蒙的弥腊姑娘脑海里搜刮着漂亮话,倏地害羞起来,什么都不出口,眼睛只敢盯着那片真丝发怔。

    路金喆抽出帕子擦擦姑娘的脸,心里盘算着还得再买些过冬衣裳来,忽的见姑娘含羞带怯地盯着手帕看,便笑笑送给她。

    ……

    忙了一晌午,燕儿拿着水囊强令金喆歇息,柳儿骑马正赶过来,从怀里抽出一封信,递与她。

    信是谢娘子托商队寄来的,辗转多日,才送到步察府,如今太子僚属就挂在此间,一应往来文书自然要过他们这一道。

    “师傅竟也到了渡鹤……”

    谢娘子脾性爽利,写信也是如此,寥寥数语并无赘言,只她随军需车队一道入城,正给麒哥儿支应。

    信发时两军尚在对垒,所以那句“城中一切皆循军令,安好勿念”并不能够叫人放下心来。

    金喆叹了口气,撂下信笺。

    ……

    又挨了两日,虽没有明确的战报,但金喆仍旧敏锐地察觉到肯定有什么变故发生了。

    步察府上宾客出入频频,书房灯火彻夜不息,檀泷纠集三千部族,前往渡鹤驰援——

    “初三那日,塌它大军攻破渡鹤城门,两军激战一宿,满城浴血……如今城中呈两方盘踞之势,万幸的是越过渡鹤湖的城门仍由我方持守。这回檀泷增兵,就是让这道城门再紧固一点。”

    柳儿见她们思虑重重,不由捡能的多了些。

    君辞忙问:“那哥哥也会入城参战嚒?”

    柳儿摇摇头:“届时如何安排,都要听主帅的军令。不过你们也不必太过担心,眼下这些事全都在殿下的筹算之中……他本意就是想要借此机会,将这股来犯的塌它军就地绞杀在某座城池里。”

    君辞瞠目,对雍人极尽谋算的功夫讶异不已,金喆却想到了另一层:“前方战事吃紧,你不若跟着檀泷一道去,留在我这儿,没得埋没了你!”

    柳儿笑道:“我是太子家臣,吃哪份饷都没碍的!况且跟着您周济黎民,纵是没军功,也得了无尽后幅,怎么能算是埋没呢!”

    连日相处,金喆知道这是柳儿心里话,便笑笑没再什么。

    ……

    又过了一个旬日,正待大家翘首期盼前方大捷的时候,渡鹤城里撤出一批伤员,亟待安置。

    这回弥腊皇室狠出了财力,拿出了千余顶帐篷,又勒令城中富户们捐钱捐物,还把太医院都派了去。

    金喆借着君辞的光前去探视过,发现这些从前线撤出来的兵大多伤得很重,负的伤也几乎全都是金疮坠马伤,或者干脆就是中了毒,缺医少药的,瞧着令人心焦!

    “大夫一时半刻找不到那许多,药材花钱就能买,这是不难的……君辞,你托人从太医院那里拿一份常用药名录来,我叫商队里的采买照方去办。”

    “好!”

    ……

    自古雅榷场一开,商队的生意麒哥儿有意无意地渐渐与金喆听,尤其是她到弥腊这阵子,弥腊这边路家商队一应大事都由她裁决,前阵子周济渡鹤城居民就是她自个儿督办的。

    君辞很快拿着一份药材单据来,金喆拿给几位采买商榷,不过几日便从古雅购得大半。

    交货那天,雍军那边派出了一名检校病儿官来验货。[注③]

    ……

    “别拿弥腊太医署压人,好意思嚒?送来的地黄丢水里,全漂起来了!我倒是要看看又是哪位大善人来攒功劳簿儿,别叫我戳破脸没好话——”

    那位检校病儿官瞧着是个身量细瘦却不高的年轻人,听声口不太好相与,风风火火走来,帘子掀开一半,絮絮叨叨的话倏地停了,不可置信地量着帐中人……

    路金喆回转过身,也呆呆地,觉得这一幕做梦似的——

    “果儿?果儿!”

    白果儿猛地迈进军帐里,再三再四量,失声道:“喆喆,你怎么在这?”

    金喆一眼不错儿的量着面前的女孩,心里热热的,不由笑道:“这话起来就长了……咱们先把正经事做了,回头我细与你听!”

    ……

    弥腊的初冬与浣州,京师都不一样。晌午时还艳阳高照,晒得人单衫都穿不住,傍晚时冷风便裹挟着浓云呼啸而来,吹得人须得裹紧斗篷。

    天边晚霞曳着昳丽的尾巴,太阳露出一个边儿,照出地上两人长长的影子。

    她们手拉着手,晃啊晃。

    两年未见,千般话语亟待诉,一时之间竟不知先什么好……

    路金喆停了下来,摩挲着白果儿挽起的发髻,将自己头上一对赤金杂宝纹步摇拆下一支,簪到她头上。

    白果儿顺从地低了低脖子,忽然想起来,当年在浣州,喆喆也往自己头上戴过金花。

    金喆量着果儿,不住点头:“好看。”

    “军营里戴不了这些……”饶是这么,果儿也没摘下步摇,反而仔细抚了抚自己的妇人头,笑道:“上年,爷爷回了我的家书,同意我和旭之的婚事。原想年底返京时告诉你们的,这下正好了,叫咱们在这儿遇上了!回头叫旭之备一桌宴,当是请你吃我们的喜酒。”

    “好。”金喆心里百感交集,即为果儿得偿夙愿欢心,又为她这两年独自一人远赴他乡的孤独伤怀。

    “我只知道你在抚北军,原以为你是在德州……”

    当初金喆也只知道薛家一门男丁被判充入的是抚北军,而抚北军早在两年前就已尽数划给大公主裴甯,裴甯的大营就在德州。

    “没错,就在德州待了两年。听旭之,这回本也不该是我们这支抚北军上战场,是上头几番运作,才轮到我们……这里头弯弯绕绕的,我也闹不清。我是个军医,有仗就有伤兵治,能有什么法子!只希冀别再碰上蒙我的药商,否则叫他们吃了的都吐出来!”

    这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倒叫金喆想起先刚儿在军帐里,她逮着人家弥腊官员大吐太医署苦水,嗔怪他们以次充好,攒功劳簿儿。不由笑道:“从前只知道行医问药,如今牙尖嘴利,连排揎人都学会了!”

    白果儿哼了哼,“你要是也在军伍里待上两年,甭排揎人,就是挤兑人,不会也得会!”

    金喆心里低低叹息一回,握着她的手,紧了紧,没什么。

    白果儿忙不迭又追问她:“你呢,怎么忽巴拉跑到弥腊来了?当初要来北境,难倒两年里都没回家去过嚒?”

    “没回……”金喆摇了摇头,将这两年里凡大事情都捡出来絮。

    白果儿一面听,一面频频点头,无不怅然地道:“这样也好,天高云阔,出来见见世面。跟在你哥哥身边,想来也受不了委屈。”

    金喆点点头,虽然离家甚远,确实也没遭过多大罪,受过什么委屈。

    “喆喆,你想家嚒?”

    “想家,也想浣州。”

    “浣州啊,”白果儿抬起头,旷野之上,风正推着云急急赶路,她轻轻地笑着:“有时候回想起浣州,都觉得跟做梦似的……”

    白果儿到底没有过一个“想”字,但金喆却听得明白,再次拢上她的手,握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