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帐子不大, 几步之间就到头了。
路金喆跟着裴宛往里走,绕过那一扇屏风,还特地抬头望了望, 果然那里头正是一尊火炉子。
这寝室也简单, 除了这炉子外, 就只有一架衣帽架,上头挂着他的外衫,一柄刀, 然后就是一张不大的榻了——她倒是没想别的, 只觉得堂堂大雍太子, 军营主帐里这么寒酸,比白果儿那还不如, 她还有两口箱笼呢!
裴宛见她呆呆的, 一副不知道神游到哪里的模样,几不可查地“啧”了一声,从衣帽架上拿下一件大氅来。
地方不大,路金喆故意站在火炉旁, 借势悄悄烤着火,就见太子殿下拎着一件大毛出峰的雪白大氅走过来, 这氅衣也不知道是什么皮毛, 轻软柔顺, 活物似的,泛着粼粼的光。
正怔住着,太子殿下一抬手,抽开她斗篷系带。
“嗳——”
还没等路金喆叫嚷, 裴宛便抖开自己的这件氅衣, 兜在她身上, 还是反毛盖的——这厚实的皮毛被炉火烤了半宿,早已热烘烘,如今密不透风的裹在路金喆身上,直将她暖得了好几个激灵!
裴宛横了她一眼:“还抖呢,我看你是不知道冷有多冷。”
路金喆能什么?她眼下全仗着这件大氅活命,面对太子殿下的冷言讥语,自然只有喏喏称是。
裴宛也明白这个道理,因此支使她也越发顺手,“去榻上坐着,靴子脱掉,被子围上。”
完,背过身去,从衣帽架上抽了件外衫系上,转身往榻前案上翻拣起来。
路金喆身上热烘烘,脚下毛毡靴子却早已冻得冷硬如铁,一冷一热闹得她头脑发晕,似乎也不想事儿了,果真听他的话,三两下解开靴子,把冻僵了的脚飞快地塞进被子里。
被子里余温尚存,叫她心里生出百般滋味。
“咳咳。”嗖了嗖嗓子,路金喆把大氅和被子都围严实了,端端正正盘坐在榻上,佯装出一副很规矩的模样,虽然上榻这件事本身就一点儿都不规矩。
裴宛听见那声咳嗽,原本都过来了,又折返,低头又翻找着什么。
路金喆巴望着瞅他,才看清原来那里放了个矮柜,里头一格一格的,装了好些抽屉,竟都是药材。
她福至心灵,“喔,你在找药?给我吃的?”
裴宛仿佛听不见似的,没搭理她。
路金喆放长声音道:“你还会开方子呢?别给我吃坏喽!”
“嘭”的一声,裴宛关上抽屉,横了她一眼,“嗬,我久病成医!”
路金喆缩缩了脖子,发誓自己再不话了。
饶是裴宛这么,却仍旧把翻腾半天找出来的几样草药盛在托盘里,摆在她眼前。生姜、枸杞子、大枣、桂圆、人参、当归、川贝,这几样是不论怎么配都不出错的。
“我不爱当归的味儿,”她食言了,该还是得,又指了指人参川贝:“还有这俩。”
老太太才喝这些呢!
“我就知道。”太子殿下闻言只挑了挑眉,很好话的模样,将她点的这几样都拣出去。
还没等路金喆乐上一回呢,就见他一直背着的右手转过来,手里托着个木匣,匣子攒珠一样,中间放着个滚圆绛色药丸,往她跟前递了递。
“这是什么?我吃它呀?”
“十全大补丸,吃了延年益寿。”
听他糊弄人!
路金喆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不自觉挠挠脸,又指了指当归,“我就还吃这老太太汤罢?”
裴宛摇摇头:“路金喆,你不能永远反复无常。”
这话里有话,路金喆又不笨,乖乖拿起那颗大如鸽卵一样的药丸,闻也不敢闻,放在嘴里咬了一下——他也不给水,那怎么办,就硬吃呗!
吃了两口,头一口囫囵吞枣,生生咽下去的,第二口嚼了一下,嚯,这滋味!
细细品咂,她也吃出许多草药味儿来,但自己终究不是果儿,压根尝不出个子丑寅卯,只觉得甜香有余,满口生津,一个不注意,竟全吃没了!
“这是什么丸药?叫什么名?真好吃,还有嚒?”
“刚过了。”
一口气问三个问题,这位殿下大约回的是“叫什么名”,路金喆也觉得心满意足了。
趁她吃丸药的功夫,裴宛往炉子上一直坐着的水里倒进余下药材,又钳了两枚炭,将炉火烧的更旺些。拿了一把了椅子放在炉子边,惬意地坐着。
路金喆同他大眼对眼,半晌,便悄没声量他面色来,是比往日苍白些,但她完全没办法据此来估摸他的病情。这个人一贯的会强装,不管如何难受,从来都脊不弯,全无一丝儿病怠佝偻之相。
从第一回 见面,他吐自己一大襟血的时候便是这样。
“我听柳儿你旧毒复发难愈,如今是怎样了?”
“没大碍,很好。”
“喔,那就好。”
双双静默,两相无言。
半晌,路金喆忽然问道:
“你还生气嚒?”
“我没有生气。”
“……”
路金喆咽了咽嗓子,那表情实在是不认同。
裴宛老神在在坐在炉子旁,他们隔得近,两人一有什么都瞧得一清二楚。话也完了,药丸也吃净了,老太太汤半天不见好,炉子倒是越来越旺……
路金喆裹得毛茸茸的,开始浑身不得劲儿起来,并不是某位殿下的目光太过恼人,而是……有点热了,她捂得慌!
“别动。”裴宛下巴点点,指向她想要解开大氅的手,轻轻地道:“系上。”
路金喆心里腹诽,却也奈何不得,委顿在榻上,也顾不得什么规矩姿态了。
“裴宛,你给我吃的这是什么药丸啊?有点热……还……”她了个哈欠,眼皮儿发沉:“还犯困呢……”
这瞌睡虫简直来就来,排山倒海,路金喆一时撑不住,头一歪陷进密实轻软的貂皮锦被里,只觉得浑身从里到外暖洋洋的,阖上眼,迷瞪瞪睡着了。
……
这一阖眼便不知堕入到哪里,被摇醒时还犯迷呢,这是在哪儿?
“喆喆,醒醒,喝了汤药再睡。”
一股辛甜香气勾着路金喆醒过神来,她呆呆喝了两口,这碗挑三拣四的老太太汤终究的确是一碗甜汤了。
甜汤喝完,路金喆才算真的清醒过来,她想起帐子里发傻的话,以及……天爷菩萨,她都做了些什么,看来真的是冻傻了!
裴宛恐怕她拿碗憋死自己,低咳了一声,慌得路金喆忙放下碗,挣扎着要下榻来。
“真是折煞人了,殿下,我——”
“路金喆!”
路金喆倏地抬起头,望着裴宛。
不知何时,他已经穿戴好衣衫,还穿好了斗篷,另一条玄色斗篷,正深深望着自己。
“路金喆,是你推开我的,你还记得嚒?”
路金喆点点头,她没有忘。
“话。”
“记得。”
裴宛轻轻一笑,挨得近了些,弯下腰,看着她四处躲闪的眼睛,近乎蛊惑似的问:“所以再回来时,难受嚒?”
“难受。”
不光身上难受,心里也难受——更何况,这难受又哪里只是今夜一个晚上?
路金喆不再躲着,仰起脸看着裴宛。她本就是率真姑娘,不论面对何种人与事,都“不违本心”,却唯独只有在他这儿,多少愁肠百结,都体尝过了。
她自然知道他的“回来”是指什么,不是她住进步察府,也不是夤夜奔袭,冒着冷冽朔风,来渡鹤这一遭。
而是再次走向他。
……
路金喆甚至都闹不清自己心里想的是什么,只觉得一股无法言的嗔怨梗在胸口,遂艾艾地瞪了他一眼。
裴宛坦然地受她这一眼,握手成拳,遮住唇边浅笑。
他也知道不可把她弄的太羞恼了,回头抹不下脸,茫茫北境,撒开手就真找不着了。
不过饶是他心里头这么思量,面上却一丝儿多余的情绪也没有,就像随便吩咐一件什么差事似的,道:“既知道难受,就好生歇着——你不用挪动,接着睡罢。”
完,径自走了。
徒留路金喆楞在榻上,连一声阻止也来不及出口。
这?他?
路金喆发怔着,只听外头门帘又是一响,心里倏地一机灵——他回来了?
“路姑娘,是我,歇了嚒?”
是柳儿!
路金喆喊道:“没……没呢,你进来!”
柳儿却只在屏风外头站定,道:“姑娘若没别的吩咐,我在外头伺候,要什么您知会我一声儿。”
她也从未当过侍女,不知道服侍人到底是个什么章程,想起燕儿每日里常做的,忙满帐子里找铜盆手巾……一抬头却见路金喆披着斗篷趿拉着鞋走出来。
“怎么下地来了?多凉呐,快躺回去!”
路金喆羞臊的脸都红了,急切地道:“柳儿,咱们去行馆罢!”
柳儿找见盥洗盆,舀了一瓢炉子上坐着的热水,一面推她一面道:“不折腾了,眼瞅着天都该亮了。”
这一双使鸳鸯钺的手给自己搓手巾,路金喆哪里愿意受用,忙自己接过来,胡乱洗了把脸,就算完事。见还有水,忙道:“那我弄一碗姜汤,你也喝了暖暖?”
柳儿拦住金喆,把她推到榻上,盖上被子,还把那件银貂大氅抖开,严实地压盖在上头,笑道:“不用忙那些,我刚跟檀泷去伙房讨了个热锅吃,又喝了两碗温黄酒,一点儿都不冷!”
她握了握金喆的手,确实暖呼呼的。
金喆这才放下心来。
“你上哪儿睡?”
“我拿了一副行军铺盖,就在屏风外头睡,有什么动静我这边照应着。”
金喆点了点头,柳儿在,她是完全放心的。
“那……”
柳儿见她踟蹰,便知她问的是谁,笑道:“殿下往军医大帐里去了,正好医正们也要为他请脉,两厢便宜。”
到他的病症,路金喆又心里犯愁起来。“到底是什么情形,我问了他只会一句没事。”
柳儿叹息:“殿下性情自来如此,不愿叫别人忧心他。我倒是同檀泷问到了些内情,是前日塌它反冲的时候殿下不慎受了箭簇伤,那箭簇上有毒,疗毒的解药与殿下心疾犯冲,这才发了急症。渡鹤这边并没有多少良医,所以大公主才急命病儿官们速速回营。您也瞧见了,没用那些医正,殿下自己扛过来啦——嗳唷,这内里的情形越越多,到天亮也不完,您先睡罢,等明儿一早我再细细与您听。”
外头黑黢黢的,路金喆纵是再惦记“扛过来”如何抗,也不想再叨扰果儿,忙阖上眼。
柳儿吹熄了灯,为她解了发辫簪钗,又掖了掖被角。
……
也不知哪处的鸡鸣,竟穿过重重大营,伴着巡逻岗哨铠甲擦擦的声音,疲惫一夜的路金喆终于又泛起困意,很快便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