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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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有了这一出岔, 两人之间欲语还休的气氛顿时缓和不少。

    秋风乍起,送来缕缕桂花香气,亦送来丝丝凉意, 裴宛解了肩上披风, 罩在金喆身上。

    满大街的嘈杂热闹, 前头咿咿呀呀不知在卖什么把戏,引来人群一阵阵喝彩,金喆垫着脚探看, 心生向往, 裴宛眉眼一舒, “去逛逛?”

    ……

    大街上人潮汹涌,若果真跟他走在一块儿, 还真有些情怯, 怎奈游人委实太多,比肩继踵,两人不知不觉便走到一处。

    裴宛唯恐人多挤着金喆,渐渐把她罩在里侧。街上亦有年轻公子携着贤妻美妾出来相逛的, 时人虽侧目,却也未多置喙, 反倒贩们都哄着裴宛掏钱, 买了一堆零碎。

    在路边碰见抖空竹的, 金喆没瞧过这等把式,连忙驻足围观,自己没钱,便手肘碰了碰裴宛。

    “谢公子夫人赏!”

    纵有纬帽遮掩, 金喆仍旧飞红了脸, 忙不迭躲走, 裴宛慢她一步,笑吟吟又赏出一把钱。

    *

    走了没两条街,一头扎进热闹堆里,原来是勾栏里正在上演新排的戏《踏莎梭河》,是周子衿北征的故事。眼下正演到第一折 ‘三英夜话’,是讲敬德廿二年,当今太子殿下与大公主裴甯、名将周子衿三人夜话,共谋北征一事。

    戏台装扮成行军大帐华丽样式,摆着一张大卧榻,案几上文房俱全,整齐地摞着一叠文书。

    扮演“三英”的均是十来岁的女伎,年纪不大,却很有板眼,尤其扮作东宫的那位眉眼清俊,举手投足间很有几分翩翩俊逸的味道。

    金喆仔细量台上那角儿,又歪头瞧了瞧裴宛,很有些意味深长地叹息。

    裴宛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挎个篮子,正是一副闲游公子扮,挤在人堆里,丝毫不顾旁人侧目,与她低声耳语:“怎么,你觉得她扮得不像?”

    金喆一本正经评判:“别,这丫头确有几分神韵,只是——”

    裴宛低下头,洗耳恭听。

    “只是殿下的书案东一叠西一沓的,未必有那么规整。”

    “呵!”裴宛吐出一口气,奈何两只手都叫东西占着,只得睨了她一眼:“污蔑东宫,罪加一等。”

    金喆抿着唇笑,却是不怕。

    其实,她心里还有一句话没出口:太子殿下在外行军从不住锦帐,也不坐檀木床。

    ……

    这一折演完,金喆想起她在抚北军中短暂度过的几日,遇见的人,还有她那位从军的师傅谢娘子,心生触动,两眼泛起泪花。

    裴宛听出声儿不对,连忙安慰:“哭了嚒?戏里都是杜撰的,别当真。”

    “啊?”金喆都哽住了,杜撰?

    一旁驻足看戏的老伯却不依了,扯着裴宛袖子:“后生,瞧你仪表堂堂,怎地口出妄言?当今太子勤政爱民,英明睿智;大公主不好红装好武装,英姿飒爽;周将军一把长|枪英武神勇!这‘三英’试问天下谁人不知?你偏杜撰?!还请出哪一处是杜撰?”

    裴宛:“……”

    金喆:“……”

    金喆端详那老伯,不似刺客匪徒之流,可心里也十分焦急,裴宛悄悄与她了句“不怕”,又与那老伯了好些晚辈后生唐突之语,才算将那话圆融过去。

    那老伯瞧他恭谦有礼,不似那等纨绔油滑之辈,又拉着他了一车北征如何振奋人心,如何有益边疆的话,才算作罢。

    ……

    待从那老伯处脱出身来,两人不禁叹了一叹,对视一笑。

    “你呀!”

    “我为了谁?”

    “那你倒,到底哪处是杜撰?”

    裴宛四下环顾,见无第三人,才悠悠道:“那夜密谈,外头有哑者严防死守,一丝风都漏不出去。这戏文是民间百姓有感周将军英武,加之一些道消息七拼八凑著成的,不戏辞与当夜情形全然对不上,只……”裴宛停了一停,卖了个关子:“密谈,其实是四个人。”

    四个人?

    “少了的是哪个?”

    “是你哥哥,金麒。”

    金喆一瞬间怔住了,不禁撩起面衣,惊讶地望着裴宛。

    裴宛轻轻颔首:“你知道嚒,他在外有个诨号,叫财神爷,是要盘算军需的。其实北征一事,从头至尾你哥哥都参与其中,若要算当世之英,他也是一个!”

    从头至尾……金喆心思电转,忽儿想到三年前,麒哥儿从刑部大狱里脱身出来,也几乎全赖眼前之人。

    “原来当初你救他,就已经是棋下第一招,怪道当初麒哥儿忽巴拉要去北境收地毯,实则是为建榷场做筏子。你们真真的会筹谋,亏我那时还以为是我们路家的造化又起了呢!”

    一盘北征之棋,他竟执子下了三年,金喆不禁心里喟叹。

    裴宛见她一点就透,聪慧至极,心里欢喜,不觉笑道:“你又知道不是造化了?”

    “呸,是什么造化?难道你是那造化不成?”金喆牙尖嘴利,自然当仁不让。

    他俩这里正拿“造化”二字哑谜,忽听一声女音在身后响起:“是路二妹妹嚒?”

    金喆忙不迭转身,只见人堆里走出来一位窈窕仕女,同自己一样戴着帷帽,因衣裳难有重样的,金喆一眼就辨认出来,来人是周嗣音。

    嗣音:“先刚看戏时就听见人堆里热闹得紧,我瞧了几眼,只觉得衣裳眼熟,没想到果真是你。”

    “见笑了,”金喆连忙着,又问她怎嚒也出来了。嗣音笑道:“今儿听家下人街上正演《踏莎梭河》,我便出来看看,不曾想遇到两位。”

    她遥遥冲裴宛行了个仕女礼,算是行参见之礼。

    而此刻的裴宛,左手提着灯笼,右手拎着一只马莲草编的篮子,里头塞满了金喆一路凑手买的零碎,什么桂花馅儿月团一大包、彩塑面人一对、兔儿爷一只、九连环一串,几样物什将篮子塞得满满当当,可谓男儿风度上佳,太子仪态全无。

    金喆脸上一红,忙要夺过篮子自己来拎,裴宛自是不让,躲了一番,抬抬那只提灯的手,叫起:“我微服闲逛,周姑娘无须多礼,快起来!”

    周嗣音起身,拉着金喆的手,絮絮又了一会儿话,临别时叮嘱:“什么时候得闲,千万过府来玩儿,咱们一处话解闷。”

    金喆连连答应着。

    周嗣音走了,她从来到走,都未曾掀开过纬帽。

    ……

    *

    金喆到底夺过他手里一样东西自己拎着,是那盏没甚重量的灯,特特走在前头,照一方光亮。

    “还往哪儿逛去?”

    “要逛且没边呢,饿不饿?我知道个地方,有道菜想来你一定爱吃。”

    “你既有这个地方,如何不早?先刚在大公主那儿,我……我没吃饱。”

    裴宛没话,只睇着她笑,慢慢的,金喆脸一红,不知是羞的还是臊的。

    “阿姐那席上有桂花甜盏和乳炊羊,我还想着你最爱吃这两样。”

    “可是吃饭规矩那么大,大家都没搛几下,我就没有多吃。停筵时一桌菜蔬剩了大半,真是奢靡无度。”

    金喆完才发觉自己心直口快,不禁把灯提得略高些,瞧他面色,裴宛却并未察觉,怅然感慨道:“你的对,贵胄公卿靡费已久,已经习以为常,不觉有异了。”

    *

    辗转走了两条街,来到一家酒楼。酒招上红灯笼映着的三个大字“醉仙楼”,惹得金喆心里又一晃神儿。

    酒楼宾客盈门,伙计三脚两步迎来送往,见着裴宛,一蹦二尺高,忙忙地口称三公子,赶上来作揖。

    裴宛留意着金喆,朝那二笑道:“慢些走,不急。我那包厢留着呢没?”

    二引着两人往三楼包厢走去,哈着腰赔笑道:“回公子的话,定了的包厢自然都是留着的,咱们醉仙楼怎会做糊弄人的买卖?只是今儿大节下的,点包厢的宾客实在是多,您包房的左右两间房,掌柜全都给定出去了——吵是吵了点,不过都是候考的学生,不会唐突您和这位姐的。”

    裴宛对待百姓一向宽和,从来不计较这些,引着金喆靠里落座,吩咐二上菜,又叫他拿膳牌来,给金喆点菜。

    金喆没用膳牌,随口报出两道菜名,一道羊肉热锅子,一道时鲜炒茭白,都是店里的招牌,那二虽诧异,因是女客,也不敢胡乱搭讪。

    待屋里只剩他们,裴宛招呼金喆盥洗净手,又帮她摘了纬帽。

    问她:“从前来过这里?”

    “嗯,那年刚到京师,麒哥儿才从刑部大牢里出来,我和果儿、阿蛮三个人来这里喝酒,就在楼下包厢。”起这个,金喆便生出些许对景思情之意,蔫蔫地出神。

    裴宛亦想起那时节正是他们雪中相别,互道再也不见的那会儿,一时也有些默然。

    *

    一位年愈五十的大娘,捧着一口热气腾腾的锅子,推门进来,自称是这道菜的主厨。“‘醉八仙’来喽!柳儿前脚知会我,后脚我就备好食材,擎等着公子您过来,可算没误了火候!”

    桌上泥炉点着,火苗舔舐锅底,热锅子咕嘟咕嘟滚着泡泡,一股极其浓郁的黄酒烹河鲜的味道飘散出来。

    这位主厨大娘似乎是裴宛旧相识,态度着实和蔼可亲,连连叮嘱金喆留神炭火,留神热气烫手,又问她可受得住鱼虾螃蟹的腌臜腥味,殷勤地叫她有些难为情。

    “姐,老婆子凭良心与您听,认识公子三年,他这还是头一回带女客来!”

    “大娘!”此刻连裴宛也有些难为情了。

    ……

    待热锅在火上烹煮了片刻,掌厨大娘揭开盖子,白气蒸腾,香气四溢。

    “公子,您快尝尝这回的味儿正不正?”

    “今儿有真正的老饕在,我可不敢造次。”

    裴宛盛了一碗汤羹腹肉,推给金喆,又另拿了一个碟子,开始拆螃蟹。

    掌厨大娘嗳唷了一声,稀奇地量着金喆,十六七岁年纪,俏伶伶地坐在那儿,比画上的人还好看,可真不像是会吃醉八仙的饕客。

    “不满姐您,这原本是道南方菜,老婆子我呢也是瞎子过河摸着做!顺口呢您就多尝点;若不顺口,有什么歹处还请您不吝指教,老婆子一定改!”

    “您客气,我闻着味儿就很对了,”金喆搅着汤羹,趁热尝了一口,品咂半晌,笑道:“不错,同我们老家酒楼里做的大差不离了,鲜甜醇厚。对了,大娘,这里用的可是青州的河鲜?”

    掌厨大娘惊讶地看着金喆,又瞧瞧裴宛,“可不就是青州渡口新下来的河鲜嚒,我每日都托商队带两篓子新鲜货来!姐,您这舌头真灵呐!”

    金喆摇头:“不是舌头,是我耳朵——我听出您话里有青州声口,况且京师无大河,若食河鲜,也就只有最近的青州渡口有了,从南边凿冰运过来的又不是这个味儿!”

    “可不是这样嚒,南边拿冰船运过来的,哪里是这个味儿!乖乖,一个姐竟有这个见地?真的是,多少常出门的公子哥儿都未必及您呢!”

    大娘眉开眼笑,话不由也得多了起来:“不瞒您,我当姑娘时就是青州人,下头一个县,起来也有许多年没回去过了。辗转来到京城,寡妇失业的,原本就在醉仙楼外卖杂鱼酱,惹了南衙禁军,没依没靠,那起子差爷没磋磨死我这个老婆子,幸亏遇见柳儿将军帮衬,谋了这份职业,还白得了费公子一张秘方儿!”

    裴宛摆了摆手:“不敢居功,大娘,连这方儿也是她的。”

    金喆忙笑道:“别听他浑,醉八仙本是我们浣州城里一家老酒楼的招牌,我不过是吃了许多年,要方儿连我也没有的。不过我尝您做的,的确有几分意思。所谓醉八仙,其实就是多种时令河鲜,洗干净大火烹煮,加黄姜黄酒一勺盐,吃的就是一个鲜!”

    掌厨大娘连连点头:“是呢,公子也是这样反复交代我,给他做了几回,才试出这个味儿来!”

    金喆颇为意外地看了一眼裴宛。

    大娘见状,忙道:“那您二位慢吃,今儿还有几桌客人点这道菜,都是南方学子,闻着螃蟹味儿就过来了,得紧着忙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