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却那夜食过醉八仙后, 裴宛便以轿子将金喆送回家去。
她一回府,便发人回禀太太自不必,单那太太刘氏, 正坐在炕上与路老爹闲磕牙。
“两个姐儿带出去, 到底给我增光, 连大公主都夸她们的!我细瞧着,漫那些枢密家的,仪制司家的姑娘, 就是将军的妹妹, 她俩也不遑多让。”
“只可惜她们老子爹不像样, ”刘氏垂眼,睇了睇矮身坐在杌子上给她捶腿的路老爹, 啧了一声, “白身一个,将来孩子们作配,到底落了下乘……你,咱们也捐个官儿当当怎么样?”
路岐山猛摇头, “这可不成,麒哥儿他不让呢!”
刘氏也气馁了几分, “什么都听他的, 他自己的老婆还没着落呢!也不希求多大的官阶, 哪怕是个员外郎也不成嚒?”
她悄悄地道:“那位张太太,喔,她夫君是户部司储主事,话里话外透露给我, 眼下一千两银子就能买一个散秩员外郎——这是寄禄官, 本身无职事, 有什么紧?听如今朝中府库吃紧,这些散秩闲官都是论价明面卖的!咱们不买,多少人排着队买呢!”
路老爹腿也不锤了,径自将一串鸡血玉的算盘珠子手串盘得格里格里作响,唏嘘半晌,出了实话:“你以为我没琢磨过嚒?我也有钱,还想买个主事当当呢!可是麒哥儿几次写信,三令五申叫我别做此想,咱们老路家,天底下有名没名的物件都卖尽了,也赚得几世也用不尽的钱财。若再买官,便是‘既受大者又得取也’,招人红眼不,水满则盈,月满则亏,焉知没有盛极必衰之时!”[注]
什么大呀呀之乎者也的,想来是麒哥儿给他的,刘氏撇了撇嘴:“你的这是什么话,我听不懂。”
“唉,就是老天爷给人的东西都是有尽数的,又想家温又想食厚禄,两头占好与民争利,有悖天道。后来我想想,他的话也对,我路岐山一辈子买东卖西,临了临了买卖做到朝廷头上,这万一损了阴鸷,祖师爷降下罪过,可怎么是好?”
刘氏含了一口气深深吐出,只得道:“也是。”
路岐山便猴过来笑道:“儿女的造化都是天注定的,咱们走一步瞧一步……你今儿在那府里,就没遇上可心的人家?”
思及此,刘氏也叹息:“却有几家夫人来问她们俩是否定亲,门第根基也不算末流,只是要么是庶出子,要么年纪大了些,要么尚是白身,连个秀才都赚不上……总之各有各的不如意!别蝶姐儿,就是配给二姑娘,我也不乐意。”
“嗳!咱们不是那等会择嫡庶的轻狂人家,大个三两岁也不值什么,要功名,这不转眼就会试大比了,届时有多少年轻进士老爷横空出世,只要家风好人品敦厚,也就罢了。咱们慢等等,再相看想看!”
“老爷这话是正理,儿女亲事上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刘氏忽儿想到一茬,提起来道:“老爷可知道‘十率府’是什么衙门?”
路老爹不解,他暗忖这是大内的禁卫,忙问她如何。
刘氏:“我方才不是同你过了,回府时二姑娘的友来访,特特请她下车赏灯游玩。我因瞧着天色尚早,那位又是个威风凛凛的女将军,想来无碍,便同意了。才刚想起来她自报家门,是什么十率府的……左卫率将军,名唤柳儿。”
路老爹嘶嘶两声,不由疑道:“十率府左卫率?这是东宫的禁卫啊!喆喆……她怎么跟东宫禁卫扯上关系了?”
刘氏也唬了一跳,忙道:“据二姑娘,那位柳儿将军是从弥腊时就与她一同起居的,麒哥儿在家信里也提过,她身边有一位极妥当的侍卫跟随着,就是这位——你忘了?”
“我没忘,”路老爹搓搓头皮,“只是那侍卫出自东宫十率府?我想着横不是他衙门里不拘哪个吏役,才没细问……”
一时千般想头涌上心头,路老爹正在地上胡乱踱步着,一旁的刘氏却忽地了个合掌,眼露精光:“老爷,你会不会……二姑娘同太子殿下——?”
路岐山一瞧便知自己夫人心里的想头,头摇得像拨浪鼓,“我连个六部主事都不敢肖想,你发的是哪门子梦呢?他们八竿子不着的两个人,能有什么首尾?即便是有,那也得有机缘呐!喆喆这几年一直在外头,那位殿下可是一直在京师坐纛呢,简直胡吣!”
刘氏左思右想:“也是呢,我一听东宫就血涌上头了,或许柳将军本就是去邺州出公差的,只是跟麒哥儿顺道罢了,她们俩又都是女眷,一同起居互相照应,也在情理之中。”
路岐山也频频点头:“你一我还想起来了,那勾栏里不是天天唱‘踏莎梭河’嚒,戏文上可了,太子殿下也曾出征过弥腊,这不是跟麒哥儿喆喆的行程对上了嚒!”
刘氏幽幽看了看路老爹,“那……这不就是有机缘了嚒?”
路老爹:“……”
路老爹猛地了个合掌,在地上胡乱踱步,“这几个兔崽子,马虎眼儿糊弄我,尤其是麒哥儿,他肯定知情——”
刘氏道:“我这就找二姑娘过来!”
“且等等!”路老爹一刹那清明,忙止住了刘氏:“这会子找她,急赤白脸的,算什么意思?你怎么问,又叫她怎么回?”
他又思忖了会儿,缓缓道:“况且,就算事有万一,路家祖坟冒青烟,喆喆真得了东宫青眼,难倒咱们两个老天拔地的还能找到皇宫大内去?且等一等,我这就写信给麒哥儿,好好问他一问,再拿主意不迟!”
刘氏连连应是,心里忽如其来的血热一刹那冷了下来,思绪如撒开手的风筝,一会儿想是自己多心异想天开了,一会儿想若那丫头果真好命一朝登枝成凤,该当如何……东飘西荡,百味杂陈。
*
八月节过后,敬德廿三年的秋闱徐徐拉开帷幕。
每到大比之年,九州四海的举子便远赴千里来到京师,会试候榜,临轩策士,没个三五月功夫前程不能落定,因此数千学子全都流连京中,客栈旅店住得爆满,章台戏院更是多了许多吟风弄月之辈。
眼下会试刚过,下了一场秋雨,天气陡然凉了下来,京师各处庙门寺院的银杏仓促染黄,引得四处撒欢的学子趋之若鹜。
白徵一大早携了请帖匆匆出门,赴同乡堂会。
浣州会馆坐落在城西,靠近护国寺,推开二楼轩窗,正好能看见寺院山门以及两棵华盖似的百年大银杏木。
他一进来,便有人笑着相迎:“唷,是咱们姻国舅来了!”
时人只听过国舅,又哪里听过姻国舅的,不免细问,便有人连带笑道明缘故,原来这翩翩少年正是薛贵妃仲兄之内弟,隔着一层姻亲,本来没他什么事儿,可巧考前有个举子与他攀谈,恭维他一声姻国舅,不承想这一下竟叫出名堂来了。
白徵脸上一黑,怒骂道:“灌饱了黄汤,便拿我取笑,也才三两月没见,就量我好忘性!”
他们忙道不敢,连连把这个魔星让到席上。
头些日子在浣州雅集,年仅十五岁的白徵舌战群儒,浣州书生联手不能敌,被逼无奈叫了他好几声爷爷,这事儿大伙都还历历在目。
“白二,今儿这堂会你还真赴对了,不得还要谢我们呢……从前你不是牢骚过,仰慕当年碧山诗社文人骚客风采,奈何家里老太爷管得严,无缘一见。正好呢,这三位便是曾经诗社中人,他们辗转来到京师业已三年,今儿好容易才请来的——”
“费慎之、武怀侬、邱燕去三位诗翁!”
“不敢当不敢当!”席上三位青年连连摆手。
白徵瞪着眼瞧着头第一位,嚯,这不是前儿他送出灯的那位仁兄嚒!
“真是有缘,有缘!”白徵冲裴宛拱了拱手,笑道:“上回在醉仙楼,就想同兄台把手相叙来着,只可惜彼时嘈杂纷扰,无暇顾及,眼下正好了!弟浣州白徵,尚且无字,兄台直接随他们唤我白二,或者徴哥儿便是!”
这两个都是孩名号,裴宛见他亦一脸孩气,哪里肯真这么喊他,只道自己是京师人士,也尚未取字。
便有人疑道:“京师人士,如何入了碧山诗社?”
裴宛:“当年有幸入会。”
白徵笑道:“听你话音倒听不太出来,也有几分浣州声口。”
裴宛摇了摇扇子,笑而不语。
攒堂会的东道便站出来笑道,“你们别瞧费公子年轻,人家现领吏部六品主事的衔儿,是个正经官身!”
在场众人虽担着举人头衔,被人恭维着叫声“老爷”,但到底礼部还没放榜,前途也还未定,他们见这少年如此年纪便跻身朝堂,不由多瞧了他两眼,的确丰姿俊逸,不是一般落魄诗人。
白徵却没这想头,心里还惦记着日前那句“嚼仙子”的奇妙缘分,和他搭讪:“对了,你的名,可是‘思之,慎之而行’的慎?””
“是‘君子慎独’的慎。”
白徵心里暗道一句好意味,随后又与他人一番斯见。
大家互通了字号,序了齿,一时贤弟兄长的攀谈着。
*
做堂会,书画遣兴,诗酒唱酬,东道又请了两个伶人,弹浣州调。
白徵嫌那曲儿太缠绵婉约,径自挽了袖子,夺琴自弹一曲《破阵乐》,慷慨激越。
……
“当年我一心想上山入社,只可惜家里老太爷不允,什么‘咱们是浣州白,他们是京师白,岂能混为一色?’总之不叫与他常来往。”
“别你白二,当年那碧山诗社,曾经也是浣州第一大诗社,几多风趣秒人,流觞曲水,共论时事,引多少南方书生学子倾慕!只可惜,出了个倒行逆施的反叛白援鹿,带累全社诗友背上谋逆官司。”
“是呐,当年我县学同窗里也有几人入了社,白徵事发后刑部来查,全被拘走,家里一页纸都被搜捡了去,虽后来朝廷未免寒了江南士子的心,将白党除外的其他社员轻轻一笔带过,但也够叫他们从此往后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
“从此人心就怕了,诗性也没了,那碧山诗社也就倒了架喽!”
一时众人都看向诗社三人,目光不免都有些唏嘘。
三位诗社中人,那位叫武怀侬的青年十分善谈,因道:“诗社虽倒了架,但社中人还在。诗社那几年,除雅集外,也多讨论时弊;社中也有士绅官员,每有清议,都受纳了的,凡此种种,倒也不失为幸事。”
有人意味不明的嗖了嗖嗓子:“京师天子脚下,大家话避着些儿,这些陈年旧事就不论了,今儿共赴雅集是正经。白二,你还有什么好曲儿没有?没有就换姑娘们来!”
白徵随手一拨琴弦,满室铮铮之音,两个伶人在帘外掩面低笑。
*
吃茶喝酒,又叙闲话。
眼下会试刚过,在座诸位都是参加了大比的举子,纷纷起贡院里作答糗事,这个策问时用错了典,那个经义时有空没填,虽都一副懊恼万千的口吻,但实际面上全是未有失手的笃定,权当笑谈。
裴宛抿着茶杯,闲适看着。
南方举子到底有些不一样,可能是出身鱼米富庶之乡,便是师傅们围着开蒙,一路进书院读书的缘故,各个伶俐通文,老成明察。
有人摇头叹道:“来京师一遭儿,才知晓此地请托投献之风盛行到何种地步。唉,不知这一榜该当如何呢!”
亦有人道:“今科主考柳静言,我听人他自接了“主考”这份差事,为避那些恩师、同年、学生找上门来,竟收拾了铺盖细软,搬入礼部直庐,除了上朝就是回衙门应卯,连八月节也没回府。想来该是不同流俗,公正不阿的人。”
“可他那么年轻,不过是个坐纛的主考,下头副主考礼部直接点了十二个,难保各个没有利益私心!那个什么……白二,日前那位是谁家的公子,喝酒卖同进士的?”
白徵道:“礼部仪制清吏司家的倪二公子,不过那倪二被我三言两语讽得回家跟老爹发了好大脾气,闹着要避嫌不考,被他家里老太太撞见,骂了他老爹一通!后来那位仪制司老爷果真告假,今科都在家避嫌。”
倪二为此也付出了被禁足家里的代价,白徵抹去这则没。
“你们听听,竟还有这等事,那卖同进士的话也不知是真是假!”
“若是真的,咱们竟也不用熬苦功夫读书,只琢磨着法子撬开礼部官员、主副考官的蚌口,擎等着赐封进士罢了!”
……
“这些都是虚言,议来没甚意思,咱们只等放榜就知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