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满座皆惊, 二楼各稍间女眷亦纷纷提起一口气,瞪大眼睛瞧着,不知道这演的是哪出。
金喆也顾不得想别的, 只扒着栏杆紧张地看着, 生怕底下出了什么岔子!
“容谅。”
图尹稚臣轻轻吐出两个字, 将寸许宽的长刀拿在手上挽了个漂亮刀花,除此之外便再无花招,劈砍撩削, 亮出一身利落刀法, 一步一式, 尽显杀伐之气!
长刀倏地以雷霆之势殷殷袭来——
御座上的敬德皇帝瞌睡虫早吓没了踪影,有胆的文臣亦被骇得丢杯弃盏。
刀锋却直指几案前的檀泷——
檀泷执剑而起, 悍然迎战!长剑与长相撞, 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大殿方寸之地,二人刀剑相逼,剑锋凌冽,刀势雄霸, 几个回合竟是谁也不肯屈居。
“好!” 不知是在座哪个武将,爆出一声叫好。
狮子王抿起嘴巴笑了一下, 忽然一个鹞子翻身, 从檀泷剑下脱身, 长刀一转,竟直冲御阶而去!
整栋同春楼上所有人的天灵感都一麻,尚没来得及看清陛下如何了,只见隆德海抬手, 环伺在御阶周围的缇骑迅速阵列, 唰唰抽出佩刀、张开弓箭, 呈雁形拱卫着御阶!
隆德海:“大胆夷使!胆敢犯禁!”
图伊稚臣收了刀:“别这么慌张!献艺献艺,不给陛下亮亮真功夫,怎算我们塌它人的诚意呢?”
他朝御座旁东向摆着的太子宝座拱了拱手,满面笑容:“何况,王是想向太子殿下讨教呐!”
太子听了图尹稚臣的挑衅之词,神色未变,也未立刻应声。
他身旁一直侍立的女将军却冷笑一声,抽出肋下鸳鸯钺,扬声道:“区区比刀,用不着殿下,臣下来!”
谁知狮子王“嘶”了一声,将长刀杵地,一副无奈的模样:“你是女人,我不来。”
这位女将军自然就是柳儿,闻言大怒:“你!”
这时,座中便有一位大臣冒死嚷道:“操琴舞剑,岂是勋贵风采?区区夷使,也未免太自视甚高了些!”
这人的话一落,满殿君臣,表情各异。
敬德皇帝心里抽了一下,在缇骑环伺中心翼翼往下看,量那草原来的狮子王是不是给气死了;
隆德海蹙眉朝群臣堆里望了一眼,只希冀看清是哪个二百五,回头遣到抚北军当伙头兵去!
檀泷目光也一凛,冷冷地看向昔日同僚坐席。
而那头狮子,听了这话后朝天翻了个大白眼,拖着长刀踏步循着声音走来。
长刀划着鎏金铜砖,发出令人倒牙的吱吱声。
“刚刚那话谁的?”
“你的?”
“还是你的?”
大臣们慌忙摇头,支支吾吾。在那双可媲美鹰眸的审视下,瑟瑟发抖,活像一窝抱团的鹌鹑。
此时御阶上的太子殿下站起身,轻轻道:“好啊,本宫就与你讨教一二。”
“殿下,”离得近的隆德海忙出声阻止:“别冲动!”
裴宛摆了摆手,意思是无碍。
“殿下三思啊!”大臣们也劝着。
太子殿下自就患有心疾,是个朝野皆知的药罐子。眼前这蛮壮的草原少年,把殿下装进去都晃荡——来者不善呐!
柳儿却躬身,捧上鸳鸯钺,其态度不言而喻。
裴宛推开她的鸳鸯钺,“这是你惯用来杀人的利器,用它来跟草原使者比武,未免显得本宫不仁。”
草原使者图尹稚臣:“……”
众人眼见太子殿下淡定自若地走下御阶,眼里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有缇骑欲要解了佩刀与他,他苦恼摇头:“我又没学过刀法,这么拎上去不也是假把式?”
这话虽得诙谐好笑,可满殿群臣又有哪一个能笑出来?
太子殿下自七岁受敕封起便在麒麟宫听政,是臣子们看着、鞭策着长大的。他是雍朝的希望,是来日明君,因此,所有人都不免忧心忡忡地看着他,越发辞恳情切地阻止他与狮子王比试。
……
御阶下,白徵正奋笔疾书写着起居注,将塌它使臣屡屡犯禁挑衅之举全都誊录,忽的余光瞥见一抹郁金色踱步至跟前。
抬起头,正对上太子殿下伸出的手。
这……这是何意?
白徵呆了一呆。
一旁的柳静言瞧了瞧太子眼色,很快意会,抽出白徵手中的笔,呈到太子手上。
白徵:……
这显然是一只普通的狼嚎竹笔,裴宛拿在手上握了握,朝图尹稚臣示意:“请。”
狮子王拿舌头顶了顶牙花子,深深看了裴宛一眼,错身让出一步。
*
二人来到大殿上。
“承让了!”
图尹稚臣话音落地,便挥起长刀直冲上去。他是脑子糊涂了才会临时起意要向这位太子殿下讨教,要不是曾经他们赛马侥幸让他赢了一回……也罢也罢,图尹稚臣摒掉脑海中的杂念,算三招两式便结束这场可笑的“指教”。
然而,他的算盘却空了——长刀挥去,只见那大雍太子倏地矮身后仰,整个身体如一张拉满弦的弓,紧紧地绷在空中!
随即只见他单手撑地,跃然而起,一个旋身出现在自己后方!若此时大雍太子手中持的是利器,那么结果可想而知——
“殿下威武!”满座响起喝彩声。
臣子们揪着心纷纷为太子鼓劲儿,先刚他们差点以为大雍的未来就在此断送了!
见他一招得手,图尹稚臣不信邪,继续挥刀猛攻。
然而那太子殿下身法极快,几个回合下来,只用一个“避”字诀,屡屡与刀锋擦身而过,倒像是在逗弄这头草原来的狮子。
连二楼各稍间里也渐次传来女眷们的惊呼与助威,与楼下群臣呐喊声连成一片!
金喆却不出话来,攥紧了拳头,她知道裴宛有内功功底,轻功步法也不错,只是不知道对上这草原狮子该如何?
图尹稚臣却丝毫不被外物所扰,愈发沉心静气。
他见裴宛脚下步法诡谲,全然不似不懂武之人,立刻收起轻视之意,觑到一个裴宛闪避的空档,猛地劈了过去——这是完全是以杀伐手段在对付了。
这一刀破空而来,与座众人无不心上一提!
瞪着眼看去,只见太子挥手,竟以手中竹笔作挡,迎了上去!
长刀裹挟着千钧之力与脆弱竹笔相撞,敬德皇帝猛地捂住眼睛!满殿大臣也以为必当血溅五步之时,却发现长刀竟被逼迫的寸寸退却——
这?这!这!
众人无不震惊纳罕,太子执笔比武,墨汁凝而不落,竹管韧而不溃,这是何解?
图尹稚臣却是很清楚的,刀与笔相峙的那一刻,浑厚而绵长的内息透过铁刃汩汩传来,亦震得他虎口发麻。
拥有如此精妙深厚的内力,非有十年苦练不可——是个狠人,可笑天下人还笑他是个病秧子!
抗又抗不过,追也追不上,图尹稚臣收刀,朝裴宛拱了拱手:“谢殿下赐教,此番是在下输了。”
他倒是个坦荡之人。裴宛笑意盈盈颔首,请他归席。
而那只笔,在双方收势之时,早已碎成一抔齑粉,簌簌洒在地上。
……
*
遐龄宴便在这几次三番惊心动魄的“献艺”后结束了。
敬德皇帝迭经大惊大喜,疲倦不堪,早早摆驾紫极朝天阁;殿内文武大臣、四方来使、家眷们也叫太监导引着出宫。
……
出宫后,君辞因与刘氏道,想请两个姐儿去鸿胪寺做客。
“我好容易来大雍一趟,见了喆喆话也没多两句。今儿又结识了一位神仙似的姐姐,更叫我难舍难分。夫人怜我,就让她俩到我那里待一会子,点体己话。”
弥腊郡主把话到这份儿上,刘氏哪有不应的,忙道折煞,遂应允。
正所谓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先刘氏,她见着路老爹,忙把金喆救檀泷一事与他听。
路老爹一脸惊讶不已,随后出来的话叫刘氏也唬的一跳:“夫人有所不知,我也有一事正要同你——原来这位弥腊国主,正是从前常来店里帮衬的步大人!”[注]
三年前路家在东西两市盘了几爿店,那会儿路老爹刚从刑部大狱里出来,家道跌落,老伙计也都在浣州,人手不足,旧友亦都躲着他们走,因而那段日子过得很艰难。
南衙禁卫步大人便是那会儿上门的,三五不时来照看一下,解决了不少宵无赖。刘氏对此听路老爹提过几次,但从未见过。
“老爷瞧得可清楚?”
“我瞧得真真的!遐龄宴上我坐耆老那桌儿,他舞剑的时候就离我几步远……我还叹他这一年多怎么不来了呢,原来是回弥腊了。”
刘氏蹙眉沉吟:“他一直帮着咱们,就是为报二姑娘的救命之恩?”
路老爹:“这应该就是内情。我当初还问过他呢,他只是麒哥儿的朋友。麒哥儿朋友遍天下,有这么尊佛作保,我那会儿高兴还来不及,哪里去细究呢!”
那时候麒哥儿怎么会跟檀泷有了牵扯?或许这也只是檀泷的籍口罢了,刘氏思忖。
而且,照坊间传言,檀泷曾经也是东宫出身,这么来,先前那位柳将军是因他之故与二姑娘相交也未可知。
再则,二姑娘还去了弥腊一趟,她当时还很纳闷来着,好好地为什么要跟着麒哥儿去北境?
这么想着,一切倒是都通了!也不必细究当初金喆救的另一个人是谁,难不成真那么好命救下的是东宫太子?
明明坊间都传,当时太子可是在京师做纛!
那么,二姑娘和檀泷,他们一个千里奔赴,一个暗中相助,还曾在弥腊聚首。
步察檀泷,一国之主啊,如果金喆的良人终将是他,那么也算整个家族的荣耀了罢。
只是蝶姐儿往后择婿该怎么办呢?倒也不似非要高出妹妹一头,只是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私心总希望她更好些,她也值得更好的。
不过这也都过去一年之久了,也许他们俩早就是妾有心郎无意……
如此乱七八糟想了一番,刘氏忽的脑海中灵光一闪,心上猛地一滞:“老爷,三年前东西两市店铺刚开张的时候,家里人手不够,蝶姐儿还到柜上帮忙去了!”
“是啊。”
“会不会那时候檀泷与蝶姐儿,他们有没有可能……”
还有一宗,刘氏没出口,当初金喆那丫头把两个血呼啦的年轻人带回祠堂的时候,是托蝶姐儿照顾的。
当时那个中了毒的白脸吃了解药不用人伺候,可是檀泷身受重伤,是蝶姐儿悉心照看半宿的啊!
路老爹一听这话,猛地摇头:“你想什么呢,我当家还会把姑娘给看顾出岔子嚒!那会儿蝶姐儿是跟着管家学采买,身边跟着她的丫鬟,和两个家里带来的厮,三个人六双眼睛,他们绝对没有什么首尾!”
“…喔,”刘氏点点头,心里一时不知是欣喜还是惋惜。
……
天擦黑,麒哥儿姗姗归来,却带回来一个不啻于平地一声雷的消息,直惊得老爷太太震惊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