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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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家在徐州有许多置地。

    先前为避明枪暗箭, 府中人去楼空,尽数迁至扬州本家,如今则又有仆从走动。

    缓步行进, 不时能看见披甲的将士抱臂而立, 与其他将士锁眉相谈。

    其中好几个都些许眼熟, 似是太和门那夜随唐将军一同来接应的唐家士卒。

    待到僻静厢房,门是开的。

    进去之后,床上被子掀着。

    桌旁, 少女长发披散, 右颊裹着一块纱布, 苍白病态的脸向着窗外,发呆。

    唐若依如今对外正处“失踪”。

    要等文王死了, 且过了这阵风口浪尖, “失踪”的文王妃才能露头。

    “表妹,祁……振宁公主来了。”

    身边响起轻咳,语气颇为心翼翼。

    就此,少女一点点转过头来。

    那毫无血色的脸本麻木呆滞, 却在目中映出我时一颤,肆流汹涌泪水。

    “太好了……你没事……”

    她步履踉跄, 可并不慢。

    就这样, 我被那双纤细的手臂紧紧抱住, 闻得近在耳畔的哽咽。

    “要是你也出事……我这种祸害……还有什么脸面活着……!”

    从啜泣到大哭。

    肩头被泪水湿透,那份悲恸抱着我宣泄而出,令心中不出的难受。

    父亲为救自己惨死面前,纵使错不在己, 却终究因己而起。

    怎会不自责?

    怎会不痛苦?

    来时的路上, 我与几员兵将擦肩, 零星传来的话语是“尸身已装殓”、“尽快送去扬州”。

    唐若依自是要随去。

    可即便回了本家,她的处境也见不得多好。

    唐将军是唐家家主,妻子早逝,膝下唯唐若依一女。如今他不幸罹难,只能由独女唐若依暂掌唐家家印。

    届时,旁支、分系……会有多少双眼睛盯着那顶家印,虎视眈眈?他们会用怎样的手段攻击唐若依?

    她早已和那声名狼藉的文王有染?斥她不知廉耻,嫁给一个年过五十的贵族?

    亦或威逼利诱推她再嫁,令她坠入又一个魔窟?

    越是往后细想,我越觉胸口发堵。

    而此时似是哭得脱力,那抱着我的双臂陡然一松,唐若依整个人下滑。

    我当即将其拦腰抱起,而后望着床上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对着纸板几笔。

    ——我出去拿点药。

    于是裴铮留在屋内,我则行至院子林后一隅,噌的拔了匕首。

    心病无药可医。

    我的血只能调理身体和神智,也不知能不能让她稍微好受一些。

    叹息间,猩红已滴满瓷瓶。

    转身折返,眼见门口愈来愈近,不料室内忽的传出一记严厉男声。

    “莫要再任性了!”

    我步子一顿,只因这声音耳熟。

    这是裴家的置地,大都督更是此次逼宫的总领,会在此处再正常不过。

    何况唐家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什么也要照拂。

    而破解唐家困境的最好方法……

    我调转步子,却还是听见室内传出沉声。

    “仲轩!你已经及冠了!其中利害也好,人情也罢,你分明是明白的!”

    “若唐家真的就此倾垮,你怎么对得起你舅舅?对得起你娘?!”

    破解唐家困境的最好方法,在于裴铮。

    假使裴铮娶了唐若依,破局是一,更关键的是裴家和唐家亲上加亲,如虎添翼。

    大都督口中的“利害”便是在此。

    且不论他如今年岁不低,裴铮又已及冠,近年便要竞选家主之位。

    若能合并唐家,裴家能再稳固百年。扬州三月烟花,欣欣繁华。

    至于“人情”……浅显。

    我走出几步,却又听见身后传出一记虚弱女声。

    “姑父不要为难表哥,表哥已有意中人,我自愧不如。”

    “唐家的管理……侄女会从头学起,竭尽全力……咳!咳咳!”

    “有心无力!谈何经营!”

    在少女嘶哑的咳嗽声中,低沉的男声先是一叹,旋即分外严厉。

    “仲轩!话!”

    裴铮了没有?

    了什么?

    我已走远,未曾听见。

    可我在乎吗?

    还在乎吗?

    此刻转角,檐宇皆无,于是阳光忽然在视线中,带起一阵恍惚。

    我不该在乎的。

    裴家和唐家门当户对,加之眼下这般处境,于情于理都该成双。

    被问及和姬少辛的真假时,我也没有丝毫掩避,在写字板上写了“就是那样”。

    所以这已经与我无关了。

    所以我本不该在乎的。

    但为什么我还是在乎?

    为什么我还是忍不住在想裴铮会如何回答?

    恍惚愈甚。

    因为林荫在上。

    阳光斑驳落下之际,竟比直射更令人目眩神迷,像是破碎的记忆。

    最初怎会不美好?

    少年怎会不明媚?

    何况他是我于黑暗中看见的光,时至今日仍是我所见的最最耀眼。

    我是那么那么喜欢他,甚至觉得全世界都该喜欢他才对。

    然后我因不弃蛊暂失感情,又在蜃晶作用下重拾想起,却只是短暂一聚。

    只因我属赵王阵营,和他势力迥异,每每都因局势和公事擦肩而已。

    这样一想。

    除却十五岁那年在居庸城表白的夜里,我再没有和他传递过彼此的感情。

    而那夜表白过后,大都督和长宁公主又双双寄来密信。

    于是险情迎面,一次又一次中断这份年少赤诚,乃至我和他从未有过一次真正的相拥。

    从未有过一次宣泄这份炽热情感的机会。

    这约莫是我放不下去的原因。

    那么,假如得到宣泄呢?

    沙沙作响。

    风吹林动。

    我本在院子一隅思绪飘忽,手中炭笔在纸板上漫无目的,此刻却陡然一凝。

    于是笔起。

    旧纸撕去。

    重新落笔。

    ——画乃画师倾情之所。

    ——一笔一画,或苦闷躁郁,或喜不自胜,总归是种宣泄抒情。

    有话音在耳畔回响,是在北境研习书画的往昔。

    而我近乎忘我。

    只专注于笔。

    那眉角总爱微微抬起,显出几分风流痞气。

    那星目是灼灼有光,带着张扬肆意的少年快意。

    每一道线条皆俊朗轩逸。

    横枪的凛冽昭然轻狂傲气。

    但皆是我喜。

    皆令我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剧烈汹涌。

    不可遏止。

    最终笔起。

    画成。

    我发现自己不由自主,仿佛不受控制般地抚摸画中人影,指尖发颤。

    却一遍又一遍。

    我现在知道我有多喜欢他了。

    我应该把这画烧了。

    “振宁公主您在这啊!少爷正到处找您呢!”

    一记敞亮的声音从身后乍响。

    通常我能提前听见脚步声,然而眼下,我竟手足无措地将画板捂在胸口,慌张回首。

    那侍从脸上流露奇怪,应是对我这模样倍感狐疑,但也没多什么。

    随其引领,我很快见到了裴铮。

    纵使路上已做了好几下深呼吸,我这会儿却还是下意识避免同他直视。

    且一手递那装血的瓷瓶,一手还要捂着胸口纸板。

    裴铮则接过瓷瓶,托着下巴煞有其事地瞅我半晌,忽的眉挑笑意。

    “你这纸护得挺紧,但好像掉了一地啊。”

    我当即回头。

    果见沿路稀稀拉拉,左一张耷拉右一张飘动,皆是从怀中落下的纸。

    这定是方才一时慌张,又沿路心里七上八下,便未曾留意纸板未被扣上。

    此刻,有侍从已在收拾。

    而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瞬至其前,夺纸的气势堪称凶猛,近乎风卷残云。

    但……少了一张!

    这少的这张还不是别的,偏偏就是最重要的那张!

    “怎么了?没找齐吗?”

    应是我的脸色大变实在明显,裴铮抬步走了过来。

    “无妨,我让这全府上下一并找找,很快就……”

    不行!

    绝对不行!

    这样一来,全府上下都知道我画了张裴铮,裴铮他本人自然也不例外。

    于是我强作镇定,索性刷刷几笔,一举。

    ——齐了。

    作者有话:

    今天刚想了个比较关键的点,新加的,所以这几天改一下本来定好的框架,重新捋捋,更得比较少,相信家人们不会介意的对不对qvq

    还有我觉得姬少辛虐得还是不够,力度需要加大,嗯。